【亲子分】去远方
去远方
00
我走在黑暗无光的大道上。
命运说，那就赐予他光明吧。
于是，我走进了那家酒馆。
01
【我走进了那家酒馆。】
我走下大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温暖的夏风拂过我的脸颊，如同我二十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母亲的温柔。我就迎着那股风往前走，仿佛我追随着母亲的步伐在人生的大路上前行。我把拉杆箱拖在身后，它在坎坷不平的大路上嘎啦作响。一缕头发粘在我的眼睫毛上，我吹了一口气，试图将它拨开，但没有任何用处。我就任由它黏在那里，于是我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细线。
卡萨布兰卡。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我的目的地，这片我正在行走的土地。我并不熟悉这里，但不知为何我已到来。大概是因为在睡梦中，总出现电影里永远上演在黑夜酒馆的旖旎风情，那种黑暗禁忌的迷幻之美难以摆脱，它将我缠绕。
酒馆。这个词提醒了我。现在是傍晚，天边的夕阳被层层叠叠的云霞簇拥着，如同俊朗的青年倾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战栗。我需要找一个酒馆用餐，然后找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旅店，说服前台的服务小姐，劝她把大堂里的皮沙发借我度过一个晚上。
倘若她拒绝，那我就会告诉她：“我是一个无处可归的人。”
我是一个流浪者。
02
【我是一个流浪者。】
我叫罗维诺·瓦尔加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
我来自意大利南部富饶的那不勒斯。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是我的故乡，因为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我和胞弟都被和善的罗慕卢斯·瓦尔加斯祖父所收养。
瓦尔加斯这个名字在那不勒斯是当当得响，因为祖父有很大的产业，足以让每一个这南方城市的人骄傲。我认识邻里的几乎每一个人，他们都热情的和我打招呼。我和弟弟费里西安诺就在别人羡慕的眼光里长大。
我们并不如他人所想那样养尊处优。我们需要接手瓦尔加斯的企业，那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每当睡梦前，当这些关于未来的计划和幻想在我脑海里浮现，无端的恐惧便充斥了全身。很难想象年轻的罗慕卢斯祖父，是否也曾叩在祖先的坟墓前，从厚厚的黄土下，从沉重的石碑里，接下这个代代相传的薪火。这太沉了，我时常想，我能负担得起这一切么？
我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除了取得优秀的学科成绩，还要特别学习管理技能，社交礼仪。但除了这些还不够，因为我的脾气特别差，怎么也训不好。我曾抬手看自己掌心的纹路，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严厉的击打后所产生的伤痕。这些伤痕就和我掌纹一起，铭刻在我的手掌上，成为一生的印记。
本来我就应该大学毕业，接手家产，娶妻生子，安度晚年，度过这样被人羡慕却又平淡无奇的一生。但是一切都在两年前改变了。
那是我大学二年级的傍晚，费里西安诺约会去了，我走出教学楼，准备回家。就在我走出学校外那个拐角，我听到了歌声。
我对歌手不感冒，但这歌声的确吸引了我，因为它出现的时间地点都特别突兀。它由一个粗哑的男声演绎，声音的主人仿佛饱经沧桑，但却十分快乐。我听了几句，那是一首轻快的意大利民谣。我被这样的声音吸引，向着唱歌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个大胡子男人，坐在街角闭目，倚靠在身后冰凉的石板墙，拨弄着手里的吉他。他的衣服有大大小小的补丁，但是很整洁。他我想给他些钱，但我惊讶地发现他面前没有琴盒。来往的路人奇怪地看着我，他们根本没有停留。就在我犹豫自己是否该离开时，那个男人睁开了眼。
“嗨。”他说。
“您好。”我也和他打招呼。这是祖父教我的社交礼仪。
“你是不是对我很感兴趣？”那个男人笑了，眼里闪着幽默而犀利的光。
我抿了抿唇。
“流浪者。”他说，“小伙子，你以为我是卖唱的，是不是？我是一个流浪者，不为名誉，不为钱财，甚至不为生存。”
“那你是为了什么？”我没来由的接了他的话茬，并在话语出口后惊异。他好像就具有这样奇异的魔力，能让人忍不住和他交谈。
“为了自由，为了希望，为了摆脱我曾拥有的一切，追求我所没有拥有过的一切。”
我那时还很年轻。我困惑地眨眼，不解其意。
他看出了我的迷茫，于是解释道：“我摆脱了。比如，高贵的身份和地位，无尽的钱财，美丽的女人……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我追求随性，歌颂自由，触碰这样的我所能触碰到的一切。”
“也许还会包括贫穷，饥饿和痛苦？”
“也许还会包括贫穷，饥饿和痛苦。”
他肯定地点头，重复着我的话。
喧嚣的人流从我面前穿过，邻居的小男孩和我打招呼，当我发现时他已经走远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夹杂在芸芸众生之间的渺小。这种感觉突如其来，且翻江倒海，仿佛要把我的神志都夺走。也正是在那个瞬间，我萌生了一个奇异而荒谬的念头——我要出去流浪。
祖父自然是强烈反对。费里西安诺也看得出来很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说出什么来挽留。年轻人的果断就在这时候体现，我收拾了不多的行李，在一个还没破晓的清晨把一张纸条往餐厅的桌子上一拍，然后光明正大的走出了家门。
我是一个流浪者。我追求随性，歌颂自由，还寻找一丁点儿贫穷，饥饿和痛苦。我还在寻找歌声——当初打动我的那个歌声。
03
【我还在寻找那个走进我内心的声音。】
我沿街道走着，犹豫着该去哪里果腹。最后我决定靠直觉行事。我抬头看了看街角一家酒店的招牌，然后走了进去。
用餐中途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人群正在骚动，我坐下来，注意到有一个人走上了台。我隔得很远，看不清他的脸，他穿着红色的夹克，抱着吉他，看起来是一个唱歌的。
他开始唱了。奇异地，时光倒流回两年前，我在大学出口处的转角处，听到流浪者的歌声。这是一首忧伤的西班牙情歌，我不太懂西班牙语，但我听出他声音里伤感的情愫，是出奇的清朗，又是出奇的低沉。
我闭上了眼。
我再一次站在那不勒斯的火车站。我的身后是汹涌的人流，嘈杂的涛声。我握着车票。这是我并不长久的曾经的开始。
04
【这是我永恒的旅程的开始。】
我离开了家。
在火车站的等候区，我坐在不知刚才被谁坐过的坐椅上，搂住了自己的箱子，漠无表情地望着远方。我突然产生一点内疚与后悔，觉得自己像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为了自己真爱的东西，人们总是要做出牺牲。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我抵达米兰。我在那里呆了一周，然后相继辗转佛罗伦萨，威尼斯等北方大城市。但它们都比不上那不勒斯。于是一年后，我决定去西班牙。
说实话，我对西班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所以我直接去了马德里。我好像在马德里经历了什么，它让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乱。
我不打算久留，决定直接去法国。但是后来又是因为某些事，我改变了主意。于是现在，我来到了这里。
我想起我曾看过的电影，在影院里闪烁着只有黑白两色的爱情。我想起战争年代那个人流如潮的普通小城，人们带着希望来到这里，渴望带着幸福从这里离开。这是地狱的终结，也是天堂的起点。
05
【这是我地狱的终结，也是我天堂的起点。】
当我再睁开眼睛，台上的人已经走下台去。我在余光里捕捉到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红色的人影。他在对我笑。
这样一来，我就看清了歌者的面容。
他长得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如果说有哪里让人印象深刻，大概就是他的笑容。他用不太熟练的法语和我打招呼，我也回答他。
“你莫非是个流浪者吗？”没来由的，我问他。
“是的。”他笑了，“我叫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很高兴认识你。”
他并没有问我的名字，好像并不在意。这行为令我有些迷惑。
“你的名字那么长，我可记不住。”我说。事实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忘了他的中间名是什么了。
“没关系。”他笑着说，“你可以叫我安东尼奥。”
然后他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留下。
我漂泊在外，早已见过形形色色奇怪的人，有的帮助我，有的鄙视我，有的怜悯我，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有的和我有几句交谈，有的和我擦肩而过。这些都是我在生命中遇到的匆匆过客罢了。这个叫安东尼奥的人并不见得特殊。
人生就是这样，我遇见无数人，我了解的只占太小太小一部分，而我能够托付一生的，恐怕只有一两个，也或许根本没有。
06
【或许根本没有人，能让我托付一生。】
以后的日子，我过得很愉快。每天在酒店大堂睡到自然醒。起来后我不用吃早饭，在大街上走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太阳当空的时候。我去领一份为流浪者准备的午饭。午睡是必须的，睡醒了我愿意去打零工，杂货店店长的女儿小莱蒂希亚喜欢听我唱歌，偶尔搭讪几个来买东西的女孩子也是不错的。晚上我去那个小酒店用餐。我和酒店老板说好每晚洗四个小时盘子，以此维持生计。
后厨的洗碗池离舞台不远。在流水声的掩映下，我清楚听见名为安东尼奥的歌者唱歌，他就是能唱到我的心里去。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在与他相似的另一个人面前，就能找到回忆往事的勇气。
于是我来到了教堂。我在心里祈祷：我想认识安东尼奥。这一次上帝听到了我的呐喊，他说，那就让他们拥有默契吧。
在一个明朗的午后，安东尼奥找上了我。
07
【这是属于两个人的默契。】
我从扶手沙发上醒来时，已经快要三点。我揉了揉眼睛，发现今天是星期六，是我每周的例行休息。所以我并不着急，我打算再在城里逛一下，看一看有什么我以前从没发现的新东西。
然后，这个新东西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下午好。”安东尼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一直以来，他对我的态度都不咸不淡。但我还是和他问了好。
“今天有空，我想找你聊聊，其实说实话，我两周前就想做这事了。”
“好吧，随你便。”
“我想问你一句，你也是个流浪者，对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接触到他真诚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他像个孩子得到了老师的棒棒糖一样，咧开嘴笑了。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是。”
我们肩并着肩走在路上，这几乎亲密无间的距离里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比如信任，比如期许。因为两个流浪者就像两块磁石，只要有机会遇见，他们就会贴在一起。毕竟，谁会愿意被迫接受哪怕是命中注定的孤独。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突然想到，他好像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顿时，一种自我介绍的渴望涌了上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从小到大，都是别人迫不及待的打听我的姓名，还没有谁轮到我来和他主动打招呼呢。
我正思考着怎么办，安东尼奥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泽。我以为有什么好东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是一家甜品店而已，又不是没见过。但是安东尼奥很兴奋，他奔到售卖口，买了两支冰激凌。
“你还真富，这店可贵了。”我看着捧了两支甜筒的安东尼奥打趣道。
“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唱了那么多天歌，买点东西润润喉咙总可以吧。”他满不在乎，递给我一支，“只要我有钱买下一张车票。”
这句话触到了我。我迟疑了一下，接过了甜筒。毕竟天天给杂货铺小女孩唱歌，我吃一支也情有可原。
“好吧。”我舔着甜筒说，“这在我罗维诺·瓦尔加斯大爷的逻辑里不成立。”
他怔了一下，然后欢快地笑了。
“你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说，“我觉得你很有趣，我一直在等你主动说出来。”
我有些尴尬地吃着甜筒，它快化了。下午的太阳火辣辣打在我的脸上，有点发烫。
倒是安东尼奥很快吃完了冰激凌，打哈哈的说小时候母亲去给别人做了乳母，自己见了奶油冰激凌就像见到了亲娘。我说，那你真是个白眼狼，有奶便是娘，一支蛋筒就把你收买了。他嘿嘿笑，不说话。
吃了他的甜筒，我打算还他点什么。于是我带他去一家快餐店吹冷气。他窝在角落的风口处搓手。我说冷的话你就出来，我还要吹。他一边给我让位置一边说，现在多吸收一点冷气，出去以后好凉快。我翻他白眼，说你有没有文化。
安东尼奥就这样黏上了我。他也找到了我在的杂货店打工。老板很愿意再找一个能干的小伙子帮他干活，小姑娘也喜欢年轻帅气的大哥哥陪她玩。于是理所应当地，安东尼奥成了我的同事。我觉得他在我身边没有什么坏处，就是经常来店里买东西的女孩子看我的次数好像少了一些。
小莱蒂希亚喜欢这个新来的大哥哥，因为他会弹吉他，还会讲笑话，会愿意买来礼物店里最漂亮的蝴蝶结，扎在她的头发上。而这一切都是我之前所不能赐予她的。于是蒂希亚第五次在我捧起故事书时对我说“我想听东尼哥哥讲故事”后，我果断地摔了书，怒视安东尼奥，然后恶意地从路边摘一朵野花，插在他的头发上。莱蒂希亚乐呵呵地拍手笑。安东尼奥抓抓头发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我说，那我可真荣幸。他说，等你送我的花多了，我就扎成花环还给你，我说，去死吧。
和安东尼奥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快乐。
有一次我正在把东西放到货物架上。莱蒂希亚看着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的睡颜真的特别可爱，就像是毫无防备的雏鸟，向世界坦露出它的翅膀。就在这个时候安东尼奥走过来，轻声在我的耳边说：
“以后，我们也领养一个这样的孩子吧？”
我居然没有骂他，连我自己都感觉惊讶。我对他说：“我从不去设想那么遥远的未来。”
因为谁会知道，我的未来会是怎样。
08
【我们的未来都是未知数。】
一天，安东尼奥约我去咖啡馆。我说等等，然后拿上了我的拉杆箱。酒店的服务员已经习惯在夜里把大堂的沙发免费给我使用了，所以我就带着这点家当到处跑。
安东尼奥看着我：“罗维诺，有时候我觉得，你倒是像个旅行者。”
这时我才注意到，安东尼奥似乎从来就没有任何行囊。
“我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我说，“但我觉得我去过的地方，它们都比不上那不勒斯。”
“包括卡萨布兰卡？”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包括卡萨布兰卡。”
其实我不完全肯定自己的答案。因为在卡萨布兰卡，我仿佛又迎接和收获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我前所未有的。我原本打算在这里待一周，但为了安东尼奥的歌声我又待了一周，为了和他一起打工我又停留了一个月。说实话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愿意在这里停留那么久。于是我把它归结为卡萨布兰卡的魅力所在。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口是心非。
“不如马德里。”他说，又重复了一遍，“我到过的所有地方，都比不上我的马德里。”
马德里。这个词勾起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奇特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马德里是母亲。”他说。
09
【在马德里，那里有我的母亲。】
当年离开意大利后，我就来到了马德里。那是一个阳春三月。
风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我躺在公园的长椅度过了一个晚上，我的脚下是我的皮箱。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将手附在我的额头上。
我猛然一惊。坐起身来，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满脸柔和地看着我。
“抱歉，请问你是……”
“流浪的小伙子，早上好。”她笑着和我打招呼。我疑惑的看着她。
我本来挺紧张的，但在和她的交谈中，我慢慢放松了警惕。她提议让我暂时住在她的家里，我居然同意了。
我和她回了家。这是一间普通的家居房子，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后花园。令人惊异的是，家里居然只有她一个人。
我住在她儿子的房间里。墙上挂着我并不认识的球队的海报，乐队的图片。我认得出这是个年轻人的房间，因为这是属于每个年轻人的疯狂。我不太清楚她的儿子去了哪里，又不方便问。我只是每天睡醒的时候，都能看到和我同样的年轻人的目光从墙上注视着我。这感觉很奇妙。
我每天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吃饭，睡觉，出门，发呆。女人对于我住在她家毫无芥蒂，即便我的吃喝开销都由她负担，她也没有意见。我疑心渐起。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她毕竟是一个孤寡的妇女，而我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她……这样的想法令我作呕。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我决定问个清楚。而她似乎根本不在意我那些日子的冷漠和排斥，仍然在每天午夜我半梦半醒间，小心翼翼的掖起我的被角。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抱歉冒昧。请问……您的儿子在哪里？”
“和你一样，我的孩子。”她回答道，“他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流浪。”
这样的回答震撼了我。我好像不需要继续问下去，就得到了我产生的，以至于还未产生的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为自己之前那些龌龊的想法感到羞愧。
所以此后我喊她母亲，因为她是第一个给我带来这样温暖的人。我没有母亲，但在马德里的那段时间，我的确感受到了母爱。我仿佛在那一刻理解了那个大胡子男人所说的真谛——“去追寻自己所没有的。”
在马德里的一年，是我人生中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在我人生的前二十一年从未有过。
所以她不允许我犹豫，如同任何一个母亲严肃地教导儿子，在过惯了温室一般的舒适的天堂之后，应该怎样勇敢的重新拾起背囊，去面对理所应当充满苦难的生活。
“到远方去，年轻人！”一年后的某一天，她这样对我说，“是时候该重新开始你的旅程了。”
我很惊讶。
第二天她就为我收拾好了行装，还为我新添了几件自己手缝的衬衫。临行前她送我到车站。我回头来看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比我还要笃定的坚毅。我知道，她只是把不舍藏在了眼底，所以我看不见。
“一年了，妈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罗维诺，我的好孩子。记住，我叫卡门……”
“您的一生最想去哪里？”我问。
“卡萨布兰卡。”几乎没有犹豫的，她说。她深蓝的眼眸里倒映着火车站外的天空，那里面又浮现出如同青春的少女做梦的神气，就在这样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卡门妈妈，如何牵着女伴的手，在草地的艳阳上高歌。
10
【他的眼里浮现出了做梦般的神气。】
安东尼奥愿意和我分享他的故事。
小时候，安东尼奥崇拜很多人。他崇拜天上的宇航员，崇拜大地上的科学家，崇拜邻居家的叔叔会倒立，崇拜街那边的爷爷，能吐出一层又一层烟圈。但是对所有人的崇拜，都不及对他的父亲。
因为父亲能够外出工作，穿体面的西装，父亲会开车，能载着一家人到处跑，因为父亲说明天要吃什么，明天那样东西就会出现在餐桌上。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父亲能一手一个，把他和哥哥举得高高的，高到他能触摸到天花板，这个在他的童年里第二个天空。
然而从某天起，安东尼奥记得大约是他十岁左右的时候，父亲在餐桌上抱怨这种生活的无趣。当时小小的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每天的朝霞夕阳都不一样，每天在小路上走着都能看到不同的人。他觉得这种生活很有趣。
所以，父亲的话给他造成了深深的恐惧。
就在某一个深夜，安东尼奥起床去洗手间。回房间时，他好奇地扒了扒父母房间的门缝，然后他惶急的跑回房间，摇醒了自己的哥哥。
“不好了！不好了！”
被摇醒的哥哥也吓坏了。两个小小的孩子鼓足了勇气，推开了父母房间的大门。
母亲正把最后一点钱缝进父亲的贴身口袋里。
第二天早上，父亲就拎了包离开了家。
“在我十岁那年，我父亲抛下了我的母亲，抛下了我和哥哥，到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安东尼奥这样和我说。
大学毕业之际，哥哥和他都准备留在马德里。然而母亲却对他们说：
“不要留在这里，孩子们。去追随你们父亲的脚步吧，到远方去。”
安东尼奥和佩德罗都惊呆了。
“可是，妈妈，我……”
“你们难道想呆在祖先的温室和母亲的怀抱里，过一辈子吗？”
安东尼奥一直以为自己很懂母亲。可他好像有点想错了。
蒲公英将自己的儿女们推走时，也会伤感和不舍吗？
流浪，流浪吧。去远方，去做梦，去辽阔的世界，沉睡在天涯海角。
于是佩德罗去了葡萄牙，安东尼奥取其反，去了意大利。
他在意大利呆了一年，在法国呆了一年。他突然很厌倦欧洲，但是又万分留恋起法国的翩跹旖旎。于是他动身，来到卡萨布兰卡。
然后，我遇见了他。
11
【我们遇见了彼此。】
安东尼奥听过我给小莱蒂希亚唱歌，他也赞不绝口，请我在晚上和他在酒吧同唱,但遭到我的拒绝。有一次他要强行把我从厨房揪出来，我就当着众人的面，把洗洁精的泡沫，涂在他的脸上。
我在计划一场真正的音乐的盛宴。
我听从了安东尼奥的意见，卖掉了我的旅行箱。用余下的钱买了两张剧院的票。那是下个月的歌剧表演。我计划着怎样给他一个惊喜，然后告诉他，旅行者按部就班，可流浪者永远随心所欲。
当我把票交到安东尼奥手上的时候，他惊喜地叫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去看了歌剧。这是安东尼奥第一次听歌剧，他以前没有什么闲钱。我看到他的眼里流露出奇异的光彩，他的脚尖随着音乐打着节拍。
从剧院出来的时候，我俩并肩走着。夜空干净的明澈，天空就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紫翳，仿佛只要轻轻一戳，源源不断的光明就会从里面流淌出来，照亮每一个人的面庞。
我尝试哼唱歌剧里我最喜欢的一个片段，安东尼奥也跟着我唱了起来。我们对视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我们提高了音量，唱着一首高昂的曲子，从卡萨布兰卡的街道上豪情万丈的走过。路边有行人奇怪地看着我们。这样的眼光，我们早就已经习惯。
我们没有回到我住的酒店大堂，或者他的住处。我们走进了公园。这就好像一种默契。我没谁也没有对彼此说一句话，而那就好像我们之间不需要言语一样。然后我们找到一个长椅，坐了下来。我们握着手坐着，共同面对着一片空灵的沉默。
“我打算离开了。”我说。在这里的这段日子，我几乎是挥霍尽了我所有的随性。我随性地逗留，又随性地离开——这一切都在我遇见安东尼奥之后。那就好像是他赠予和教会了我，什么是自由。那就好像是他赋予了我两年的流浪一个意义，让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
“明天的票。”
“……好吧。”他说，“祝愿你愉快。这里有一些小东西想送给你。”
他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然后掰开了我的手掌，把它放在我的掌心。
我感到热血直往头顶上涌。我渴望这个十字架，但我也清楚我不能拿。这个十字架对他应该有重要的意义，而我害怕他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这么贵重的东西……该死的，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收下它。”
“不，我希望它在你身边。”安东尼奥说，“那就像我在你的身边。”他把十字架拿起，贴在我的心脏处，“就像我在最靠近你心脏的地方。”
不，不，我不要，我要你和我一起走。我的心这样说。
他替我戴上十字架。然后他低头吻了我。
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我们没有过多深入。因而他很快放开了我。
“你想去哪里，罗维诺？”
“法国。”我听见我的声音说。我的脑海里已经开始出现我梦想中的那一切。我看见巴黎数不尽的鲜花和美酒，我看见塞纳河的波光倩影如何让以河为镜的青春少女面露羞愧，我看见夏特尔大教堂门前假如存在的风铃，如何在和风亲吻的时候愉悦的叮当作响。
他好像思考了一秒钟，做了一个决定。
“法国我已经去过了。”他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那一刻我的心都凉了，“不过——你需要一个导游吗？”
12
【我需要一个人生的导游。】
我站在站台上，安东尼奥站在我旁边。其余等车的人频繁注视我们两个没有行李的家伙，小声猜测我们应该如何去远方。而我们不在意，我们自己都甚至还没有思考过如此遥远的问题。
我们的旅途不紧张。一个月后我们将到达巴黎。安东尼奥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低头看着他安详的睡颜。这使我想起大海。那枚十字架还贴在我的心脏处。他安稳的吐息洒在我的身上，那就像是卡萨布兰卡热烫烫的阳光，洒在我年轻而未经磨练的胸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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