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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分/BG】海风过境

船长安东尼奥 x 富家小姐查瑞拉

剧情土俗,描写稀烂,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全文共2.2w,略长,注意阅读时长



海风过境


01



瓦尔加斯家的大小姐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谁,查瑞拉连妹妹也不告诉。


每当她坐在窗前,一声不吭地望向远方,她看见院里苍翠挺拔的大树,究竟有多少年岁已不可考,那昂首挺胸的样子,就像它是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一棵树,而它已经屹立在那千年之久;石板街上人来人往,马车疾驰而过,撞碎一地人流,尘灰扬起,卖杂货的老妇人和乞讨的儿童呛出眼泪,少年少女躲在自以为幽秘的角落,却不知早已被人一览无余,有人将手伸到路人的口袋里,染料、面包和香水小贩沉默不语;她不喜欢窗框上的镂花,但喜欢那精致典雅的胡桃木。


家仆在背后议论:“小姐又在想什么呢?”“还用问吗?当然是在想她的情郎。”“嘘,你小声点!”两人窃窃私语,时不时朝她投去目光,唯恐被她发现。查瑞拉其实都知道,但她不戳穿她们。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贴身侍女德莉莎走了过来,闲言碎语随之散去:“查瑞拉小姐,爱丽丝小姐来看你了。”


爱丽丝是她的妹妹,两年前嫁给贝什米特家的次子。贝什米特和瓦尔加斯家交好,相隔不到两条街,爱丽丝经常回家探望父母和查瑞拉。查瑞拉知道,她最近几次回家都是为了劝说自己,心里觉得怪熨帖的:妹妹即便出嫁,对她的关怀也分毫未减。然而这一次,她注定不能遂她的愿。


“如果你是父亲派来打探消息的,恕我无可奉告。”


“我只是自己想来,和父亲没有任何关系。”爱丽丝慌忙辩解道,“我很担心你,实在忍不住要来看看。”


“好吧。”她相信爱丽丝说的是真话。


“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查瑞拉本想说谎,但想到爱丽丝已经锲而不舍地问了不下十次,她又心软了,她不想对爱丽丝有任何秘密。何况她非常明白,妹妹之所以反复问她同样的问题,就是因为知道,终有一次她会给出和以前不一样的答案。


她望着妹妹的眼睛,从那笑容背后看到少许悲怯,她最见不得爱丽丝露出这种表情,于是松了口:“好吧,我知道。”


爱丽丝舒展了神情。她并不追问更具体的私人信息,只是说道:“那么,你一定很爱他。”


“不,我不爱他。”她立即矢口否认,“我对他没有感情。”


“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父亲呢?因为你害怕父亲震怒,去找他的麻烦。”爱丽丝说,“如果你不爱他,你根本不会这么在意他。你自相矛盾......”


“爱丽丝!”她厉声喝道。


妹妹立刻住了嘴,查瑞拉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不必担心,只要你愿意帮我,我在两周内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查瑞拉盯着卧室房门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人偷听,这才示意爱丽丝凑近:“我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怎么可能?!”爱丽丝惊异道,“父亲将你禁足了,你绝不可能踏出这宅院半步。”


“所以我才需要你嘛,你可以来去自由。”


她打开一层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的纸:“你就按照这上面的去做吧。”


爱丽丝不可思议地望着姐姐,她打开那张纸,迅速浏览了一遍:“......好吧。”



查瑞拉坚信,以孩子作为筹码摇尾乞怜的女人,不是太蠢就是太痴情——这样的女人不相信自身魅力,而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附带品上,好像男人会因此被打动似的。对男人来说,她不过是个想要甩掉,却又没法下手太狠的麻烦。拿掉孩子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彰显了她对自己身体完全的主宰权,她不受制于任何人。



十六岁之前,父亲将姐妹俩禁闭在家,没有他的允许就不能出门,即便出门,也必须由侍女侍从全程陪同。父亲并非没有自己的道理:他有偌大的家业,却没有儿子,手里最大的筹码便是两个女儿的童贞;他不可能将这筹码随便交给某个街上的男人。十六岁时,爱丽丝终于出嫁,父亲这才觉得心下稍安,稍微放松了对查瑞拉的管制。


那时爱丽丝还是个少女,查瑞拉也是个少女,一接触到上流社会的光怪陆离,人间百态,顿时就不能自拔。瓦尔加斯的府邸很大,但作为一个人的整个世界来说,毕竟就太小了一点儿。她终于走出囚笼,走进一方新的天地,而这方天地给予她充分的回报,向她的美丽俯首称臣。她流连于各种各样的聚会中,认识不同的人,见识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她享受男人对她的奉承,但她一个也不爱;她的心要留给那个还未出现的心上人;她想,如果遇不到那个心上人,那么这颗心就留给她自己。


贝什米特家的新年沙龙异常火热,她依然是聚会上的女王,人们争相对她说着恭维的话,赞扬她的美貌和气质,她知道这是社交的把戏,只是笑笑,不置一词,从人群中穿过,人们见状便安静下来。


偏偏还是有人没眼色。这类人通常是暴发户,靠着省城的表亲从天而降的财产,或者妻子的兄弟突然死于非命,突然跻身有钱人的行列。这人依旧缠着她不放,在她面前单膝下跪,吻她的手,对她极尽赞美之词:“查瑞拉小姐,请您收下我的真心。”


“你的真心一钱不值。”她高傲地说,“请让开吧。”


那人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查瑞拉此时心生恼怒,她看到妹妹和妹夫正在某个角落里说话,便认定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是在骚扰爱丽丝,想要赶去阻止,却被这家伙拦住了去路。如果不是因为家教良好,她简直想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那么小姐觉得,我的真心又值多少钱呢?”


她循着那声音望去,对方是个她不认识的男人,穿着正装,外套一件新式的呢布长衣,长发用缎带随意束起,微微散开的几缕搭在肩上。他看上去倒挺年轻,但查瑞拉判断他年纪不小了。男人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歪着头对她笑。


“我不认识你。”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叫做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那人说,“小姐,我认得您,您是瓦尔加斯家的长女查瑞拉·瓦尔加斯。”


早在见面之前,她便已多次听说费尔南德斯的名字,从不同的聚会上,名流的口中,这个名字时常伴随人们艳羡的目光,人们说他是个船长,有一支船队,负责护送从港口起航的各种物资,他去过世界各地,去过地球的那一边,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足迹。查瑞拉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十六岁前,家里的庭院就是她的全部,十六岁后,她在这座城市里南征北战,如鱼得水,自由畅快;更广阔的的世界冲淡了她的狂喜,她固然心向往之,但在外人面前绝不显露。


“怎么,”她微微颔首,“莫非你也要向我‘献真心’吗?”


“哦,那倒不是。”费尔南德斯说,“比你姿色要好的女人,我见过很多。”


这话一下子点燃了她的怒火,也令她陡增斗志。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她讲话。


“哦?”她说,“愿闻其详。”


费尔南德斯只是微笑,却并不说话。查瑞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横在面前的家伙已经落荒而逃,而远处,爱丽丝和路德维希也上了楼。她立即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费尔南德斯并不是有意要惹恼她,而单单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对方显然技高一筹。


“你有点意思。”她说,“你认得刚才那个人?”


“不认识。”


“你帮不认识的人解围,就不怕被我记恨?”


“比起那个,我更害怕发生一场血案。”


这话把她逗乐了:“你觉得我会引发怎样的血案?”


“我害怕那个可怜的人被您逼上绝路,要拿出刀剖开自己胸膛,把那颗真心献给您看。”


她笑起来:“你明知道那不会发生。承认吧,你只是看不下去——你觉得我是个暴君。”


费尔南德斯没有否认:“我一个晚上都在注意您,小姐,您确实很耀眼。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您跳舞?”


“我从来不摆架子。”她说,“任何人都可以和我跳舞,请吧。”




02



两天后,查瑞拉在侍女德莉莎的陪同下去街上散步。一群孩子正在街上玩耍,他们簇拥着一个男孩,称他为“勇士”。男孩身材瘦削,身上挂着一件拖到小腿的水手服,得意地冲大家笑。查瑞拉明白,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尽管她自己不曾有过那样的孩提时代。


他们嬉笑着追逐打闹,穿水手服的孩子不小心撞到她身上。侍女德莉莎刚想出言呵斥,查瑞拉却拦下了她,示意不必。一个女人从街边的房子里走出来,看见这番场景,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慌忙上前,将那孩子拽到一边——原来她是男孩的母亲。她认出了查瑞拉·瓦尔加斯,低头向她道歉,“瓦尔加斯小姐,实在对不起,这孩子还不懂事。他爸爸前几天才回家来,他太高兴了。”


查瑞拉突然心下一动:“请问您丈夫是费尔南德斯船长的水手吗?”


“正是!”


“我想见他一下。”


女人回到房里呼唤丈夫,不久,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瓦尔加斯小姐,乐意为您效劳。”


她犹豫了片刻,偏头看了眼德莉莎,后者正以不解的眼神望着她:“我想问一下,您知道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船长在哪里吗?”


“这个......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在洛瓦大街尽头的旅馆。他一直住在那。如果小姐需要,我可以领您过去。”


“不用了,谢谢。”


她朝着洛瓦大街的方向走去,德莉莎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小姐,你要去见那个男人吗?”


“我觉得他挺有趣的,突然想会会他。”


“那么请允许我与你同去;这是老爷的规定,我必须陪同你见陌生男人,哪怕是坐在门外也可以。”


“随便你。”她耸耸肩。德莉莎今年才十一岁,是厨娘最小的女儿,跟着她两年了,和她很亲,像依赖姐姐那样依赖她。无论带着她去哪里,查瑞拉都很放心。


她很快找到了那个旅店。老板娘不认识她,但看见她的穿着打扮,也明白她是个贵客,为她指了路。


她刚走到费尔南德斯的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原来他有客人。她暗自懊恼,自己至少应该事先派人送个信,好在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然而下一秒,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差点撞到她。


他们都吓了一跳,互相说着对不起。


“贡萨雷斯,那是谁?”门内传来费尔南德斯的声音。


“......”贡萨雷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我不知道,应该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


费尔南德斯走到门口,查瑞拉立即望见了他。贡萨雷斯见状便兀自下楼了。费尔南德斯对她微笑:“这可真是稀客。您亲自来找我,我也必须得亲自到门口来迎接才行。”


她点头,随他进了屋内。费尔南德斯问:“您的侍女不用一起进来?”


“她呆在门口就可以了。”查瑞拉答道,“她虽然看起来严肃,但其实很好说话。”


“真是意想不到,”费尔南德斯说,“我以为您对我这个粗人不感兴趣呢。”


“不必对我用敬称。”查瑞拉·瓦尔加斯将一缕卷发挽到脑后,四下打量了一番,“你为什么住在旅馆?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一栋大宅呢。”


费尔南德斯笑了:“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那你的东西都放在哪儿?不可能这一间屋子就装得下吧。”


“我的东西都在船上,查瑞拉小姐。”他答道,“当然,非常重要的物件,我都随身带着。”


“看来你很快就会离开。”


“不,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半年才走。我们出海只从三月到九月,这是最好的季节,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回到这里。虽然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里是我的故乡呢。”


“你这样说,我当然不信。”她故意说,“如果这是你的故乡,你怎么会沦落到只能住旅馆?”


于是费尔南德斯告诉她,他父亲早逝,他接手父亲的船队后,城里一直只有母亲。几年前母亲去世,没留下什么东西。他下定决心,把母亲的小房子卖了,得来的钱都分给了船员们,只给自己留下一笔。当他次年回来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他无处可去,坐在酒馆里喝酒,老板娘听说了他的难处,表示可以收他久住,他仔细一想,觉得是个不错的方法,于是预付给老板娘半年的房费,就在这里安了家。


查瑞拉不住地打量他。费尔南德斯虽把自己说得像个流浪汉,但从头到脚都很清爽,他装束整洁,举止得体,她隐隐闻到肥皂的香味。


“你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她说,“你还留着长头发呢。”


费尔南德斯忍不住大笑起来:“查瑞拉小姐,这么说可有点冒犯了;不是所有男人都浑身邋遢,穿着发臭的破衣裳,一年到头只穿同一双皮鞋。你对男人有什么误解?”


“那可有点奇怪,你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干净。”她说,“你有妻子吗?”


“妻子?你又说笑了,我没有妻子。我成天在海上漂,居无定所,谁会嫁给我这种人呢?”


“可是你很有钱,一定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你。”她万分肯定地说,“我听很多人说起你。”


“这可不对。他们喜欢我的钱,这是个定数,但我本人是个不定数。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他有些宠溺地望着查瑞拉,像看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她们不会嫁给我,她们宁可当我的情人。”


“如果你想要一个女人,你至少不该住这种旅馆,只有风尘女才肯来这儿哩。”她环视一圈,“对了,刚才那位先生是?”


“他是我的大副,来给我送点吃的。”费尔南德斯指着桌子,“要来点下午茶吗?”


她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要不,你住到我家去吧。”


“你家?”


“我家很空。爱丽丝出嫁后,就更空了。给你腾一层楼出来都不难。”


“难为你这样想了,查瑞拉小姐。”


“怎么样,你来不来?”


“恐怕不行。”他犹豫着说,“你父亲恐怕会误会我们俩的关系。”


“这有什么关系?”她满不在乎地说,“我们才认识没几天。


“你父亲未必这样想。”费尔南德斯说,“一见钟情的人很多,一夜春情的人也很多,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荒谬。”


“但我们不属于那种,对不对?”她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警告似的对费尔南德斯道,“我首先说一句:我并没有爱上你。或许我喜欢你,你是个讨人喜欢的性格,但我邀请你只是出自纯洁的友谊,而不是其他什么。”


“当然。你我的关系像性○爱那样纯洁。”


“所以你来不来?”


“抱歉,我恐怕不能。”


她倒也不强求:“你要不要住到贝什米特家去?他们家也挺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帮你说通这件事。”



费尔南德斯同意了。贝什米特家没有待嫁的闺女,他在那里借住比较合适,何况他也想和贝什米特家的人搞好关系。他向旅店的老板娘告别,又塞给她一些额外的钱。他没有什么家当,房间和床具都由爱丽丝帮他置办。


自那以后,查瑞拉就成为贝什米特家的常客。原来她不喜欢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竟然一次也不曾去过,连那里的仆人都不认识她。起先,她每次去都带着德莉莎,后来德莉莎觉得他们没什么问题,便主动提出不再跟随打扰。父亲似乎也隐隐知道这事,但他还以为查瑞拉是去看望妹妹;虽然不知道姐妹俩的关系为什么突然升温,但他实在不觉得查瑞拉能有其他理由,于是也就随着她去了。


爱丽丝为费尔南德斯准备了一间大房间。费尔南德斯说“稍微有些空旷”,查瑞拉对此不甚理解。“但是你来了就显得充实多了”,他说。于是她恍然大悟,费尔南德斯是在邀请她。


她没有拒绝他的邀请,相反,她欣然赴约。她明白,这并非因为自己爱上了他,而仅仅出于叛逆、好奇和少女对异性的渴望。他无疑是在肯定她的女性魅力,这令她得意。更何况,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这样接近她的生活,也从来没有男人能够大胆到如此地步,坦然向她提出邀约。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理由拒绝。


彼时她十七岁,而他已经三十岁;对她来说,这年纪未知又充满吸引力。她时而觉得他是个成熟男人,富有远见,深谙人情世故,时而又觉得他仍是个青涩少年。他眼神清澈,爱说俏皮话,满脑子都是奇思妙想,有时候你看着他,总会觉得他永远长不大似的。费尔南德斯正处于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时而处于这一边,时而又处于那一边。他以成年人的自持为基石,同时满足她的两种幻想。


她一有空就去贝什米特家,有时不好意思只去拜访费尔南德斯,也顺道去看看妹妹,对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的态度也有所改观,后者非常意外,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颇有点受宠若惊。她匆匆穿过贝什米特家的长廊,突然和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不期而遇。


基尔伯特是路德维希的长兄。这男人早年遭遇过一些感情挫折,曾发誓自己有生之年永不结婚,每每在街上看到浓情蜜意的爱侣,便面带嘲讽,也不知是嘲笑对方还是嘲笑自己。他只信服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和爱丽丝·瓦尔加斯的结合,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查瑞拉对此不敢苟同。


不过也正因此,一见到她,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戏谑的微笑:“你最近来得挺勤快。”


她听出他语带挑衅,却并不想同他吵架:“我只是去见安东尼奥。”


“哦——”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拉长了音调,“你爱他。”


“我没有。”她当即否认。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年轻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总喜欢用情爱关系来揣测他人,这令她觉得不太舒服,“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哎,安东尼奥也这么对我说。”这男人摇了摇头,似乎突然失了兴趣,嘴里嘀咕了些什么,就转身离去了。


查瑞拉一时立在原地,她自诩身段甚高,没有男人能入她的眼,基尔伯特的话突然令她感到心里一慌。她回到家,纠结许久,次日便立即找到费尔南德斯,开门见山地对他说:


“我想让你娶我妹妹。”


“什么?”他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只有爱丽丝一个妹妹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我想让你娶爱丽丝。”


“你怎么会这样想?”费尔南德本以为她在开玩笑,但看到她的表情,他意识到她居然是认真的,于是也正色下来,“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听起来不可能。但只要你愿意,这就有可能。”


“我对她全然不了解,而且她已经结婚了。”


“你总会慢慢了解她的,而且她也可以离开路德维希·贝什米特,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她满不在乎地说,“你只需要做到前者,后者由我负责。”


“绝不可能。查瑞拉·瓦尔加斯,你在做白日梦。我绝对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提议。”


他严肃地望着她,她也愣了一下。虽然这话里也有三分试探,但她万万没想到会遭到对方如此断然的拒绝,一时有点下不了台。费尔南德斯又何曾这样对她说话?她也拉下脸来:


“你只是觉得太难,不敢去做。”


“这和难不难没有关系。他们的婚姻很幸福。”


“他们不幸福。爱丽丝十六岁前足不出户,她没有见过任何男人,这时候突然把她嫁给别人——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仅仅因为这是她身边唯一一个男人,就认为这是爱,未免太荒唐了。”


“你深陷在自己的逻辑了,查瑞拉小姐。我能看出来,他们很相爱。”


“不,你只是一个外人。”她笃定地说,已经为这样的争吵感到不耐烦,“你一无所知,只有我才了解爱丽丝。”


“这么说来,难道你很懂爱情是什么咯?”费尔南德斯一时受不了她带刺的语气,尖刻地说。


她被对方的话呛得不轻:“是的,就算我不懂,难道你懂?我知道你的理论,你总想用年龄和阅历来压我一头,我早就看出这一点了!我比你少活十几年,难道是我的错?”


她情绪有点激动,胸膛微微起伏着。


“不是这样的。”费尔南德斯马上心软了,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想到她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大孩子,“你实在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想。这太任性了。”


他本来还想说“也太不负责任了”,但考虑到查瑞拉的情绪,他把这句话默默咽了下去。


两人都不说话,这是先前不曾出现的情况。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你娶不了爱丽丝。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她已经对那个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死心塌地了。”她最后说,“虽然我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懂爱情。”


他还在斟酌向她道歉的措辞,没想到她会率先退让:“你平时也太让着她了,查瑞拉小姐。”


“此话怎讲?”


“你一遇见好的东西,下意识地就想要把它给爱丽丝。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我贸然揣测——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你认为我比路德维希·贝什米特要好。因此你下意识也想把爱丽丝交给我。”他犹豫了一会儿,“但是你忘了,人不是东西,你不能把你的人际关系一并转移到妹妹身上。比如说我,我们彼此了解,但她对我像个陌生人。能在这里和我说话的,只有你一个。”




03



查瑞拉躺在床上,一整天都思索着她和费尔南德斯的事。爱丽丝偷偷带来的药她已经喝下,不久后,这个孩子就会永远离开人世,或许他从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想到这里,她有点疲惫,又有点愧疚。


费尔南德斯出海去了,下一次回来应该是两三个月后,到那时候她又恢复了正常,可以去找他。至于到时候她能不能掩盖住一切,装作一切不曾发生的样子,她说不好,也不想率先发誓。



当然,怀孕这件事,还是她自己首先疏忽大意。她本应早点想到有这种可能,早点把孩子秘密解决掉,以免节外生枝。但她完全没料到,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让医生来看病。结果这一查,就出了问题。


医生替她听诊,突然皱起了眉头,又凝神观察了片刻,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冲她挑眉。那一刹,她突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恐慌将她淹没。她手足无措,这是一件从未经历,没有任何经验,也不能求助任何人的事。


“小姐,您......”


她有点惊恐,险些伸手捂住她的嘴。


医生是名医,但却是个男人,不适合单独进入未出嫁姑娘的闺房,因此德莉莎还站在门口监视。查瑞拉生怕她听到医生的话,走漏了风声。在思索出具体应对方法之前,最好还是不让任何人知道。


好在医生读出了她的心思:“您很健康。”查瑞拉的余光瞟了一眼,看见德莉莎似乎舒了一口气,于是她便知道,这件事蒙混过去了。


她还有些问题想问医生,本想让侍女出去,但又觉得不太合适,便犹豫了一会儿,对医生说:“听说您是法国人。”


“我是。”


“我最近在读一本法语著作,但有几个词读不懂,不知道您能否代为解答一下呢?”


说着,她便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是怀孕了吗?”


然后,她把这张纸递给医生。医生何等聪明,当即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小姐。”


“几个月了?”


“您心里应该有数,小姐,正好一整个月。”


德莉莎听不懂法语,还以为他们真的在讨论句法,便转过头去。


最后,她送医生走出房间,和他道谢。医生向她鞠躬行礼,翩翩离去。



一整个下午,查瑞拉都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个孩子。弄掉是肯定的,但她不好亲自去药店买药,派下人去显然也不合适......还没等她思考出所以然,突然家仆来报:“小姐,老爷说他要见您。”


她赶到父亲的房间:“怎么了,父亲?”


“那个孩子是谁的?”没有任何开场白,父亲立即问道。


她愣了一下。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于是便装傻:“什么孩子?”


“少和我装糊涂,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查瑞拉咬住嘴唇,她一时不知道谁泄了密。德莉莎?不可能,她不可能越过自己向父亲告密,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当时在场的只有三个人,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医生。没想到这道貌岸然的家伙在她面前装得有模有样,回头就向父亲打了小报告。


但事已至此,她唯有抵抗到底:“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父亲提高了音量,“你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胡说。”


“我实在数不清和多少男人睡过觉,怎么会知道孩子是谁的呢?”


她故意说,满意地看到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她不再看他,拂袖而去。




“我曾经在傍晚的小巷里,目睹一个女孩被人侵犯。”费尔南德斯对她说。这话说得突兀,内容又有点奇异,她不由一震。


“什么?”


“那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街上静静的。其实当她被人从背后捂住嘴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但我当时没有说话。我只是站在那里,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潜意识里总觉得,不到那件事情真的发生,我就不能妄下定论。那两个男人把女孩往巷子里拖,我机械地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然后他们侵犯了她。”


“自始至终我都没说一个字,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当然,有的场景令人不忍直视,我就别过了目光。总之最后,这两个禽兽满足了欲望,把那姑娘像垃圾一样扔在路边,扬长而去。”


“然后,我走到她面前。她非常惊恐地望着我,我用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冰冷,绝望,毛骨悚然——那个眼神我能记一辈子。她应该是把我误认为另一个坏人,想要趁人之危。她一开始还往墙角缩,最后她放弃了,闭上眼睛,似乎决定任我摆布。我抓住她手臂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反应。”


“我把她带去报案。条子不相信她说的话,但是我站出来帮她解释,他们立刻就相信了,我和他们关系不错,请他们吃过饭。我详细描述那两个罪人的外貌,因为我站在那里看了那么久,早就连他们脸上有几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条子们逐一记下,两小时后就将犯人抓获。我利用我的关系打了招呼,让他们在监狱后多多‘关照’这两个人。他们照做了,听说两个月后,这两个人就在监狱里死了,具体死因连我也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温和的言词:“哦,那你还真是做了件好事呢。”


他也听出她在说反话,自嘲地笑了一声。


“早在那两个男人图谋不轨时,你就应该上前制止,而不是事后急匆匆地将功补过。”她一针见血地说。


“是。”他痛苦地低下头,“我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我是个软弱的人,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她看到他深陷自我厌弃中,便试图安慰他,“不要难过。”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是说了这话,我又有点后悔了。你觉得我的形象崩塌了吧,查瑞拉小姐?”


“没有。”她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人是无辜的,你我都一样。”


“你说得对。”他说。


这多么奇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对她说,他生怕那个可怜人把心脏剖出来给她看。而现在,他本人正在这么做。他赶走了那个不速之客,自己后来居上,向她展示自己血淋淋的真心。他诚惶诚恐,满心焦虑,生怕她投来鄙夷的目光。


好在她能懂他,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亲吻他的面颊。“我相信你。”她说。


他突然感到莫大的信心,好像她那番话突然给他打了气。他因她所失掉的信心,又因她而回来了:“查瑞拉小姐。”他低声说。


“怎么?”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能一直和你这样就好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于是费尔南德斯明白,他今天说了太多心里话了,已经超过她的承载能力。说真心话是件难事,听真心话更是件体力活。


“放心吧。”她最后说,“在你下一次出海之前,我们一直都能在一起不是?”


他突然感到情难自抑,猛地站起来,这力道几乎把身后的椅子掀翻。他蹲下身,忽而贴住了她的唇。


她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推开,她从那亲吻中感到一股近乎虔诚的力量,这力量一时镇住了她。


“查瑞拉小姐,请原谅我的逾矩。”


“无妨。”她说。那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拥在怀里,紧紧贴住她。



她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向她坦白自己的软弱,而她包容了他,于是他便对她产生冲动,一种感激和亢奋交织着的冲动。


他脱下身上唯一一件衬衣,她便知道接下来的事不可避免。她不打算逃。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一个异性:他肤色微黑,体格健壮,肌肉线条分明;确实是她曾经想象过的男人的身体。但当他最后褪尽最后一点衣衫,她一眼便看见他瞩目的雄性器官。她从没看过,好奇得移不开目光,又不禁为那显眼的外形羞得满脸通红。她这才意识到,他表面上是个衣冠楚楚的温和绅士,本质上还是散发着野性气息的动物。


费尔南德斯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你害怕吗?”


“我不害怕。”她心里有点慌张,却强作镇定,因为她知道费尔南德斯比她还要紧张,“应该害怕的人是你。”


“被你发现了。”


“无知的男人都贪恋处○子之身,以引○诱纯洁的少女为荣,但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一个男人,不论爱她或不爱她,只要夺走了女孩的第一次,必然会被那女孩记住一辈子;因为第一次永远只有一次。当他已经把她抛诸脑后,她却会永远记得他,永远把他刻在脑海中。被一个早已忘却的人如此惦念,如此铭记,难道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不会觉得后背发凉吗?不会在去教堂的时候,想要对着神明忏悔吗?”她注视着费尔南德斯,“我当然可以给你,但你不要忘记,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查瑞拉小姐。”他答道,“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从很久前就开始吃亏了。”


她闻到带着咸味的海风气息,还夹着隐隐的烟草味道,她明白那都来自费尔南德斯;男人常年待在海上,早就被这样的气味浸透。这味道对她而说十分陌生,却又让她忍不住探索。费尔南德斯掌心的纹理粗糙,简直不能与她白皙光滑的皮肤相比,但她一瞬竟贪恋极了那温度。


他以年长者的稳重引领她,前往未知的领域,她被他带着走,觉得自己快要淹没在海浪里。


“查瑞拉小姐,我为夺走了你的贞○洁而道歉。”


“这话还是对那个被你冷眼旁观的姑娘说吧。”


他低叹一声,用力占○有了她。



最后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窗帘遮住了天光的亮色。“几点了?”她问。


“下午五点。”他看着墙上的挂钟说。


“那么,我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他坐在床上看她,并不挽留:“这真奇怪。”


“什么?”


“就好像我们命中注定会走到这一步似的。”


“或许。”她含糊应付道。她察觉不出费尔南德斯的心思,或许是试探和爱慕兼而有之。而她委身于他,不过是对他苦心经营的一种怜悯。


但是费尔南德斯说得不错,就好像他们的关系总会走到这一步似的。她和他不止这一次欢爱,孩子可能就是在这其中怀上的。而后春天来临,费尔南德斯再度出海。那天家里有点事,她连送别都没有去。



无论如何,这连一段露水情缘都算不上,她有点惋惜地想,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过几个月就要再度归来。



查瑞拉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期间还差点染上热病,最后总算痊愈了。父亲听说她强行打胎,无可奈何,只能又请了医生来,帮她善后。父亲终究还是心疼女儿,自从这后,他也原谅了查瑞拉。所有知情的仆人都被要求封口。大家都像有默契一样,对这件事此后绝口不提。




04



费尔南德斯回城那天,他的朋友们在港口迎接他。贝什米特一家都去了,查瑞拉不知道费尔南德斯什么时候和他们关系那么好。她不想去,也没有去;自从先前发生了那事,她总觉得自己要好好静静。


她说不好自己和费尔南德斯的关系。说是爱侣,那还差得多,但又超过了普通男女之间应有的界限。更何况,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与一个男人和一个怀过他孩子的女人的关系,显然是不同的。她在心底隐隐埋怨费尔南德斯——他本来应该替她掌握这个度,而他一旦撒手不管,她就会惊慌失措。


虽然她下了狠心,绝对不去迎接他,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从家里走出来。她表面上毫不在意,声称无论费尔南德斯被多少人簇拥,都是无比正常之事;但是一想到那欢迎的人群里没有自己,她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缓缓走出庭院,就在离门口三五步的地方,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这声音无比熟悉。她猛地转身,看见大步走来的费尔南德斯。


“你怎么......?”她脱口而出。


“好久不见,查瑞拉小姐。”他说,“我一下船,第一件事就是在人群中找你,但是没有找到。爱丽丝告诉我你在家。虽然贸然拜访有点莽撞,但我实在忍不住,于是就跟过来了。”


“......进来吧。”


这是她第一次在家接待费尔南德斯。父亲不在家,也没有人会向他通报,她在一间客房里同他说话。她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单调:每次她同他说话,不是在聚会上,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他们明明可以去更多地方。她有点索然无味。


“带我去你的船上看看吧。”她突然说。


他眨眨眼睛笑了:“好啊。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想。我的船在码头检修,可能要两三个月才能修好。”


“那就两三个月呗,我可以等。”她毫不在乎地说,“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


“你的大副呢?就是那位贡萨雷斯先生?我听说今天他没来。”


“哦!你说他。”他顿了顿说,“他结婚了。”


“结婚?”


“我们途经美洲一个沿海城市,他在那里爱上了一个姑娘——两人都爱得不能自拔的那种。于是他就请求我让他中途留下,陪着他的女孩儿。我只好同意啦。虽然没有他,很多事情还挺不方便的。但谁要是不答应这种要求,谁就是个混蛋。”费尔南德斯说,“总不能因为我自己是个老光棍,就剥夺别人相爱的权利吧。”


“那姑娘长什么样?”


“唔......我说不好,原谅我词汇匮乏,一头黑发怪柔顺的,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笑起来抖个不停,露出两颗有点突出的门牙。总而言之,还挺可爱的。”他说,“贡萨雷斯是个好人,他们在一起挺幸福的,不是吗?”


“那倒也是。”


“真奇怪。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对恋爱的话题特别感兴趣,但你总好像打不起劲一样。”


“啊,我不知道,也没有什么经历。”


“一次也没有吗?”


查瑞拉把长发在手指间打着卷儿,“有倒是有,有那么一次。但是结局不太愉快。”


“怎么了?”


“他死了。”


“怎么会这样!”费尔南德斯几乎叫出来,“这个不幸的人。”


查瑞拉还是个小女孩时,确实爱过一个男孩。他是她的一个堂哥。那时候查瑞拉接触不到外面的人,最常见到的异性就是家族的兄弟。但那个堂哥可真是个好人。他母亲是异国人,他遗传了母亲,也有一头耀眼的金发,走在街上,也不知成为多少女孩的梦中情人。但他偏偏也喜欢查瑞拉。当时查瑞拉十四岁,弗拉维奥十七岁,都是彻彻底底的少年心性,那个年纪产生的爱恋都很单纯,非要究其原因,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两人的父亲因为一些财产闹掰,查瑞拉的父亲更胜一筹,便把哥哥一家驱逐到边境小城去做生意,那地方恰好闹瘟疫,不到两年,一家人就染病离去了。


瓦尔加斯家并不排斥近亲结婚,查瑞拉也曾经无数次幻想嫁给堂哥,在他的呵护下过一辈子。但是随着年岁渐增,无论是现实还是阅历都告诉她,这不过都是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弗拉维奥·瓦尔加斯是她少女时代的一个美好幻影,一触即碎,正如大部分人的初恋都无疾而终,他不能陪她走到最后。


查瑞拉·瓦尔加斯再说起这些,感觉心里异常平静。表哥刚刚离开那几个星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成泪人,妹妹怎么也劝不好。然而时光流逝,她日渐成长,心肠也愈发坚硬,终于不会随意被往事击溃,正如伤口上长出的疤,总是比周围的皮肤还要结实。弗拉维奥死讯传来的那天,她就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已经看清楚,人各有命,而这个人不属于她。


费尔南德斯认真地听着。她很注意地观察他的反应,生怕自己的故事太过幼稚,引他发笑。不过他从来不做这样出格的事。他很巧妙地把自己的情绪交给她,跟着她走。


“那么你呢?”她问,“你虽然没有妻子,但你肯定有过女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说,“我们平等交易,你也得给我讲讲这些故事。”


“你真的要听吗?”


她有一瞬间的动摇。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认定费尔南德斯肯定有不止一段情史,但要他当面坦白这些事,她突然觉得内心怪难受的。她想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告诉费尔南德斯她并不在乎他究竟有怎样的过往,但最后她还是斗不过自己的内心。故作成熟的行为必须要牺牲好奇心作为代价,她下不了这样的决断。因此她坦白了:“我想知道。”


费尔南德斯哈哈大笑,“问出这句话很不容易吧?”


他总是这样轻易看穿她的内心。她觉得有点羞赧,示意他赶紧切入正题。


“那么我就说了。我有过四个女人。一个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们没有在一起,因为她父亲不允许。后来我认识了一个船员的姐姐,她爱上了我,但我却辜负了她,因为在外地的一次乱斗中,她弟弟死于乱刀棍棒之下,我们甚至没有办法体面地把他埋葬。第三个女人是邻城一个富商的女儿,先前死了丈夫,有一个小儿子,她一见到我,就使劲对我献殷勤,用尽一切手段使我就范,我稀里糊涂,被她吹昏了头脑。很是鬼混了一段日子;但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对她没有任何感情,于是离开了她。这就是我的故事。”


“你没讲完,还有第四个女人呢?”


“查瑞拉小姐,我以为你会猜出,这第四个女人就是你。” 


“为什么是我?”她不解地问,“难道只因为我们曾经吐露心声,共度春宵,你就因此把我划入这个范畴?”


“你怎么会这样想?”费尔南德斯有点困惑,“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爱你。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算不上爱他,非要说对他有怎样的感情,只是单纯的依靠和信赖,想要获得他的回应;他占有她,也是一时间的意乱情迷,和情爱没有任何关系。他比她年长,比她看得清,她以为对方一直也是这样以为。


但是费尔南德斯说,他爱她。


按照常理,面对自己颇有好感的追求者,像她一样的妙龄少女都会欣喜若狂。但她此时感到异常迷茫:“你爱我?你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


“早在我这次出海之前,我就爱上了你。但要我说具体是从何时起,我说不清。我也曾经试图回忆,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每当我觉得是在某个时间点,我就马上能想到这个时间点之前的某个时候,觉得自己从那时就开始爱上你了。因此这个时刻可以无限往前追溯,你可以当成是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这不可能。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还对我说,你见过姿色比我还好的女人呢。”


“原谅我当时妄言,幼稚地想要吸引你的注意力,查瑞拉小姐。”


她觉得脑袋有点晕,这个对话不能再进行下去,她必须想办法转换话题:“你还住在贝什米特家吗?”


“正是。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会帮我安排。”


“你和那个家伙关系倒是好。”她嘟囔道,“我总觉得他不待见我似的。”


“恕我为他辩解,基尔伯特并没有不待见你。”他微笑着说,“他只是突然被唤醒了沉睡很久的记忆。他有点嫉妒你呢。”



城南的贵族又举办了一次舞会,这次她果然在会场看到了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她记着费尔南德斯先前说的话,决心不论贝什米特说什么,自己都不同他计较。


“先前有传出风声,说你怀孕了。但是你父亲又辟谣了。”基尔伯特·贝什米特说,“承认吧,你确实怀孕了,而且是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孩子。”


他逼问似的说,盯着她的表情。


“你管呢,反正横竖不是你的孩子。”


她瞟了他一眼,大步从他身边走过。这可怜的家伙气得脸色铁青,却又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本来是想同他好好说话的,但她之所以急急应付过去,是因为看到了另外一张熟悉的面孔。


“哟,波诺弗瓦医生,真是好久不见。”她微笑着说。


“哎,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尊敬的查瑞拉·瓦尔加斯小姐。”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没有惊慌,夸张地朝她行了个礼,吻她的手,她倒没有拒绝,“您近来身体无恙?”


“我很好,谢谢您。”


“我就说嘛,您气色红润,行动敏捷,比这聚会上任何女人都要美丽。”


她虽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烦躁不已。这法国人像条滑溜溜的泥鳅,让她捉不住他的痛处。她想质问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为何向她父亲泄密怀孕一事,对方显然也觉察到了,一直巧妙地支开话题,让她问不出口。波诺弗瓦何其老谋深算,她毕竟还嫩了些,斗不过他;他也深知这一点,只是想逗她玩玩,并没打算难为她。


“好吧。”最后他又把话题又引回来,给她一个台阶,“瓦尔加斯老爷最近怎么样?听说他前一阵子大动肝火。”


她立即抓住机会:“您为什么把那件事告诉了他?”


“哦,原来您是在为这生气。”波诺弗瓦不慌不忙地说,“我看到您对我使眼色,只是以为您是不想让门边那位侍女听到,并没想到原来您想要瞒着老爷。”


“废话。我之所以不想让侍女知道,不就是害怕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吗?”她有点恼怒,觉得被这家伙耍了。


“查瑞拉·瓦尔加斯小姐,您要知道,瓦尔加斯的家主是您父亲,付给我钱的也是他;您是我的病人,但他是我的客户。您说,我该不该和他说真话呢?”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坦诚地说,“当然,倒不是说我内心甚至没有一点善意,不能为了帮助年轻女孩,撒一个善意的谎言;但是我也要混口饭吃,惹恼了您父亲,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我可不会把自己白搭进去。”


这番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她说不过他,何况父亲现在气也消了,查瑞拉撇撇嘴,不再同他计较。 


费尔南德斯在大厅另一边和几个人谈话。现在她知道他爱她,他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于是便感到意料之外的安心。这是她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个猎物,他文质彬彬,言行温和,却紧紧攫着生活的激|情;他的灵魂里寄居着哥伦布的气魄和维加的胸怀,他站在人群中,所有人都成为他的陪衬。


她回到家,久久不能入睡,思索着费尔南德斯的事情。倘若有人对曾经的查瑞拉·瓦尔加斯说,会有一个男人令她夜不能寐,她肯定会报以蔑视的嘲讽。可是现在,她喃喃自语道:他爱我,我爱他吗?


她直到天色将明才缓缓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午后。她正在梳洗,德莉莎就开始敲她的房门:“小姐,费尔南德斯先生说他要见你。”


她愣了一下。先前,费尔南德斯从来不会主动找她,他曾对她说,男人绝不应该擅自拜访一个姑娘家,除非他天生莽撞,或者为情所困;因为姑娘总有自己的安排,插手其中是没教养的表现。他恪守自己的信条,绝不冲动。查瑞拉有时每天都去拜访他,有时想不起来,三五天才去一次,还有一次家里来了贵客,她忙得脚不沾地,竟隔了二十多天才想起他。而他即便被晾在一边,也没有愠怒。现在想来,这不幸的人一次出海就是半年,恐怕得耗费了毕生所有的理智,才能勉强按捺住思念之情吧。


她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书房赶去。费尔南德斯面对着偌大的落地窗,双手负在身后,那略带萧瑟的背影猛地撞进她的瞳孔。她一瞬竟觉得自己是个粗鲁闯入者,无礼至极。


她掩上门,他回过头来,却并不看她。她从那眼神里捕捉到悲恸和凉意,这是完全陌生的目光——他不会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心下一凛:“什么事?”


“查瑞拉·瓦尔加斯小姐。”他说,语调非常平静,“我听说,就在今年春天——您怀孕了。”


她悚然一惊:“是谁告诉你的?”


“那不重要,我说对了,不是吗?”他轻声说,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悲凉神情望着她。她仿佛被那目光交织而成的网罩住,一时间逃脱不得。


“与你无关。”她咬咬牙,强行说道,“连我父亲都管不了的事情,更不需要别人说三道四。”


“是我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因为除了那位堂哥,你没有过别人,这是你先前亲口告诉我的——除非你现在要反悔,把那些话全部推翻,承认你当时没有对我说实话,而是在用谎言骗取我的真心。”


他算准了,她无法在他面前说谎。


“好吧,就算是你的,那又怎么样?”


“我以为,您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他说,声音发颤,“您为什么甚至一个字都不愿和我提起?这毕竟也是我的事。”


“我?告诉你?你在哪里?你刚刚起航,我只知道你在海上,甚至不知道你在哪个城市,我怎么告诉你?我被父亲软禁在家,只有爱丽丝来看我,而你却在前往快乐的新旅途,我怎么好意思扫你的兴?”她尖刻地说,“再说了,告诉你又怎么样?让你哄我把孩子生下来吗?你在做梦。我才十八岁,我很年轻,我知道;我还有十年好日子,不想被一个孩子拖累。”


“不是这样。我说过,我尊重您的一切决定,绝不插手。但您明明可以通知我——如果发生这种事,无论我在哪里,都会马上赶回来。”


“那大可不必。”她说着说着,几乎尖叫起来,“话说到此,我还不太知道你的生意是怎么回事呢,你做到哪里,替谁做事,什么时候又在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虽然自以为已经与你很熟,洞悉你的大部分事情,但实际上,我所了解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我委身于你,甚至怀了你的孩子,却对你毫不了解!”


“不,我的意思是......”他极力想要辩解,但她已经不想再听一个字:“你可以出去了。”


说完,她立即拉开书房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德莉莎,送客。”


费尔南德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查瑞拉的贴身侍女走上前来。他认得这个小姑娘,查瑞拉第一次去找他,她就跟在她身边。她不过十多岁,稚气未脱,费尔南德斯的年龄可以做她的父亲。他弯下腰,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德莉莎却毫不留情地开口了:“为了你的事,小姐一直很难过。”


他一愣。


“小姐说您爱她,具体我不懂,但您对小姐来说,一定也是不一样的。她拿掉了孩子,然后还染了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我曾建议小姐给你写信,但她拒绝了,也不和任何人提及你,甚至和老爷顶嘴。您却惹她伤心,这是不应该的。”


“她......为什么?”


“小姐怕您不要她了。”德莉莎板起小脸,认真地说,“这个道理连我都知道,我就有个表亲,她怀了情人的孩子,情人却离她而去,她不知所措,最后自|杀了。”


“怎么可能呢?”费尔南德斯一哂,“她又不爱我。”


“我不知道小姐是否爱您,但她非常喜欢您。她应该觉得,如果您不知道孩子的事情,就可以还和您保持原来的那种关系。”


他低头不说话。


“您也看出来,小姐在苦心遮掩这件事,既然如此,即便你听闻了蛛丝马迹,也不应该来找她对质。”


“不是的......”


费尔南德斯觉得心里难受。他不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想要质问她,更没有想要逼迫她生下孩子,他听说这件事,第一感觉是心疼。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是对的,她果然为此积压了很多情绪。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心甘情愿地受着,绝不辩解。既然查瑞拉不想见他,他也不会去打扰。


只是他还有些话想要对她说。他本想让德莉莎代为转达,但又唯恐这小家伙不能把意思带到,只能作罢。


他走出瓦尔加斯府邸的大门,一声叹息消融在萧索的秋意里。




05



那天,查瑞拉·瓦尔加斯回到房间后,立即就后悔了。她心里明白,费尔南德斯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他肯定有话想对她说。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回去找他显然不是她的风格,查瑞拉·瓦尔加斯从不主动道歉。她想,即便这次是她曲解在前,费尔南德斯也应该主动来找她解释,如果不是这样,那他所谓的爱情便是虚情假意。


然而,一连半个月,费尔南德斯都不再来过。她心里有点诧异,还以为是仆人没有及时给她报信,但是德莉莎也说没有,她从来不对她说谎。查瑞拉心存疑惑,最后实在不能等待,于是前往贝什米特家。


可她却扑了个空,爱丽丝说费尔南德斯不在,他早在三天前就已搬走了。


她心生疑惑:他能去哪儿?爱丽丝说不清,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却知道,他告诉她,费尔南德斯在城郊买了一栋大宅。



贝什米特说的那块地方,原本属于老地主埃德尔斯坦,他的独子罗德里赫是个音乐家,看不惯父亲花天酒地,便和他断绝了关系,跑到国外学习;父亲去世后,他逐渐变卖那些家产,把得来的钱分给贫困潦倒的同行们。查瑞拉赶到那儿时,几个工人正把房里的家具往外搬,还有几个家仆,在清扫大宅院里的落叶。费尔南德斯不在这儿。她回头想走,却正和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撞了个正着。


“原来是您,瓦尔加斯小姐。”他推了推眼镜,“请原谅我怠慢,这房子内部正在清理,不能请您进去喝杯茶。”


“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在哪?”她不想与他客套,直接问道。


“我不知道。”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说,“实不相瞒,我也在找他。他前些日子买下了这个宅院,付的全款,但是有几处细节我还没和他说明,想要找他,他却不见了。刚才看到您,我还心中暗喜,我以为您会知道他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她朝那大宅看了一眼。这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外观漆成典雅的象牙白,每扇窗都是镂花的百叶窗,屋檐上坠下一串长度适中的爬山虎,房前的空地是水池,房后则是花园,等到来年春天,这里就会百花盛开。


“那么,恕我无能为力。您应该是这座城里最清楚他动向的人。如果连您也不知道,我也毫无办法了。”


“何出此言?”


“瓦尔加斯小姐。”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但他非常爱您。虽然我作为外人,实在不好妄下断言,但城里的贵族都看得出来。甚至有人私下议论,以为您们去年就应该结婚了。”


“什么?这种事......”


“他没有家,一直在贝什米特家借宿,这次却突然向我买下这间宅子。您觉得是为什么?我自己内心有个猜测,您听了可千万别生气——我私以为,他想娶您,并在为此做准备。”


“他怎么可能?他至少应该征求我的意见!”她惊叫起来。


“是我失言了。我还以为您们已经有所商量,至少达成了某种共识。”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摇了摇头,“不知您知不知道——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的——前段时间,费尔南德斯船长大为光火,和他的挚友波诺弗瓦医生吵了一架,两人甚至打了起来。当然,这是男人之间津津乐道的事,您应该没有听说。”


“他?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为什么?”


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脸红了,躲避着她的目光:“那是因为......当然,这些都是您的私事,我无权干涉,我只说我看到的: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听说您曾经有了身孕,怀的是他的孩子,而为您诊断的医生正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关于您们的事,波诺弗瓦心里其实是有数的。费尔南德斯指责他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因为他明明知道他的行程,可以给他写信;但波诺弗瓦说:‘我已经尽到了职责,第一时间通知了瓦尔加斯老爷。至于你,你是什么?朋友?虽然大家都知道,你和小姐关系格外亲密,但你根本没有一个名分。能为查瑞拉·瓦尔加斯负责的男人,只有她的亲生父亲。’费尔南德斯听说这话,怒不可遏,认为波诺弗瓦只是想要置身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丝毫不为朋友体谅,便揪住他的领子,给了他一拳。波诺弗瓦当然回击,他说:‘怎么?你不服吗?但我却可以告诉你,查瑞拉·瓦尔加斯听说这件事,甚至连她的侍女都想隐瞒,她父亲那里也是我去说的。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其中当然包括你——而且尤其是你。我只不过是遵从了她的意愿而已。’两人谁也争不过谁,扭打在一起,狼狈不堪。当时在场还有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我,以及他们其他两三个朋友,大家本来在一起打牌,这样一来,兴致全毁了,我们怎么劝架也没用,两人不欢而散。虽然在这城里,男人为女人大打出手的事不计其数,但这件事最为新奇,不知道是谁传了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贵族都在私下议论。”


“你,你说,安东尼奥他......”


“瓦尔加斯小姐,我相信您是明事理的。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正是此事的焦点,因为他弄大了未婚少女的肚子,而且还是瓦尔加斯这样的贵族。虽然您现在完全没有身孕的迹象,波诺弗瓦也在极力澄清,说那只是他的误诊——这话可不能乱说,他可是担上了自己的职业声誉!但是大家都爱看热闹,所有人都愿意相信您曾经与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有过一段韵事。大家碍于您父亲的面子,不会议论您,但费尔南德斯的名声却因此遭到了损坏。”


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抿了抿唇:“瓦尔加斯小姐,我从局外人的角度劝您一句。如果您爱他,您应该早点给他一个丈夫的名分,如果您不爱他,只是想和他玩玩,那就当作不曾听过这些故事好了。”


“对了,如果您以后要和费尔南德斯船长说起此事,您就说这番话是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告诉您的。我怕费尔南德斯船长嫌我多嘴,反悔了这笔生意。”


远处一个家仆在喊他,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向她点点头,大步走开了。



查瑞拉·瓦尔加斯在原地站了很久,甜蜜和忧愁参半,填满了她年轻的心。费尔南德斯为了这事,居然和别人大打出手(这是多大点事啊!她自己都已经解决了!),说明她在他心里有多么重要;但他却担上了自己的信誉!他明知道那是冲动的,不理智的,却仍然忍耐不住内心的情绪,和波诺弗瓦当众发生冲突,完全像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那个冷静、温和、成熟稳重的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跑到哪里去了呀?还是说,正如古往今来的人们所说的那样,人一旦深陷爱情,就会失去理智了呢?


现在,能救他的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一想到“嫁给他”这个词,她就面颊发热,呼吸急促,觉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费尔南德斯!她恍惚地想,我到底爱不爱他?


“姐姐,你可别犯傻了!”爱丽丝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如果你为了挽救他,甚至决定嫁给他——那说明你肯定很爱他!你别把自己绕进去了呀。”



一连数天,她都在城里焦急地奔走打听。她不敢相信费尔南德斯凭空消失了。然而贝什米特不知道他的音讯,埃德尔斯坦也没有消息。她几乎以为这个人因为绝望,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好在她来到码头,看到他的船还在检修,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找遍了所有地方,挨个排查,都没有找到那个人——那么,他肯定只能在最后一个去处,那个她第一次私下见到他的旅店。她当即前往那里,在得到老板娘肯定的回答后,她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请问是谁?”费尔南德斯拉开门,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查瑞拉小姐?”


“你跑到哪里去了?”她气喘吁吁地问,铺天盖地的欢喜盖过了恼怒,先前的气愤和郁结都被抛诸脑后,她为这个人的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我以为您不想再见到我了。”费尔南德斯说,脸上闪烁着惊奇、欢乐和沉郁混杂的表情,“对不起。前些日子,我让您困扰了。”


她不说话。


“我本来想让您的侍女给您带话,又想给您写信,但最后还是算了。有些话我必须亲口告诉您:我没有想要强迫您做任何事,无论是拿掉孩子,还是告诉我这件事。我只是觉得,在您如此无助,如此孤单的那段时间,我至少可以陪着您。但您没有说,我也没有赶到,我失掉了伴在您身边的荣幸,让您蒙受了痛苦。我有罪。”


“其实我也有点反应过度了。”她有点不自然地说,“我不该把你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


“其实我们都大同小异:狂妄,卑微,易妒,刚愎自用......查瑞拉小姐。”他无不悲哀地说,“您能认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受宠若惊。”


“我不允许!”她突然吼道,“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你明知道你们不是一类人,不是吗?你自视甚高,虽然和他们交往,却始终没有瞧得起某些人。你时常想把自己和他们分割开来,我看得很清楚。”


“您.......”


查瑞拉·瓦尔加斯气得浑身颤抖,眼泪从她秀气清丽的面庞上滑落:


“但你说得对,有的时候你和他们真是一模一样!你总是自以为是,不肯顾及我的感受!自认为我不想见你,自认为插手了我的自由,把我晾在原地。你觉得自己压制住了情感冲动,但这理智又是多么冷酷无情!!”


“于是我就会胡思乱想——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想,你是不是不在意我?你是不是不再爱我了?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乎这些,但我就是不能想象!我不允许!我要你爱我,我要你一直爱我!”


“被父亲软禁在家的那段日子,我心里是多么害怕!现在想来,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你却又消失在我面前,因为觉得我不想见你!我知道我很幼稚,什么事情都只为自己考虑,所以我才需要你啊!你明知道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孤独!


“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比你不在的那半年想得还要多。你为什么不能趁早发现呢?为什么不能在我自己发现之前,就先发现我爱你这个事实呢!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面对呢!你一直自诩能看穿我的内心,不是吗?由你来告诉我,不是比我自己说出来好得多吗!”


她说道,措辞蛮横无理,语气却委屈极了,


“查瑞拉小姐......”


“闭嘴!不要用敬称!叫我的名字!”


“查瑞拉。”费尔南德斯垂下眼睛,“请原谅我的迟钝。”


“为什么啊!”她越说越激动,大声啜泣着,肩膀抽动,“以你引以为傲的操守,你是不能逼一个小姐对你表白的!但你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啊!”


他愕然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恨不能把自己千刀万剐。


“我的杜尔西内娅小姐,请允许我为自己辩护。”他哑声说,“我爱你,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奢求你爱我了。”


她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费尔南德斯却突然跪下,执起她的手:“小姐,您的眼泪为您加冕。”


她不说话,任由他吻她的手。他总是这样,对她说着温柔的话,露出其他人看不见的脆弱一面,让她心软,产生对弱者的惋惜和怜悯。然后在她放下身段的一刻,突然转变攻势,狂风暴雨一般将她的心据为己有。他一向都这样。而她虽深知这一点,却依然无可奈何。


“查瑞拉小姐,你不必追寻,我的心是永远属于你的。”


“你总是口头说些漂亮话。”她赌气地说,“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绝对不要爱上你。”


“你看,虽然你嘴里这么说着,却根本不敢推开我。”


“你在贪图我的软弱。”


“我没有。”


“你有。除非你发誓。”


“好吧。我以上世纪所有为爱而死的年轻桀骜的灵魂之名起誓,我爱你,并且绝对不要离开你。”


“我勉强相信你说的话。站起来吧。”她终于擦干眼泪,男人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她感到那结实的肌肉下传来沉稳的心跳。


“你明明是个诗人、骑士,却做着引诱良家妇女的勾当。”她说,“我想不到还有比你更道貌岸然的人。”


他笑起来,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


“你为什么爱我?”她轻声问,“我需要一个回答。”


“我爱你的纯真,查瑞拉小姐。”他无比郑重地说。


“就只有这个?”


“我爱着你的一切,但如果一切要追根溯源,我当初之所以爱上你,确实是因为你的纯真。你时刻警醒着我;透过你的灵魂,我照见一个由伤痕和罪行堆砌而成的人。你说得对,没有人是无辜的,但你总能让我变得稍微好些,让我在每天睡前,或是在教堂祈祷的时候,至少觉得问心无愧。”


她深受触动。


十四岁的查瑞拉·瓦尔加斯还太年轻,为此吃尽了苦头,无数次摔倒在原地,无数次头破血流;她慢慢成长,终于能够洞穿他人所想,她在心上竖起铜墙铁壁,练就铁石心肠,终于不再为情感所牵动;十八岁的查瑞拉·瓦尔加斯什么也不害怕,以为这样就可以所向无敌,却猝不及防被一个不速之客闯入生活,透支了她所有感情。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对她说,想要带回她十四岁那年所拥有的纯真。


“这话可不对。”她偏偏这样说。


他心生不解,寻思着这又是她什么小把戏。眼前的姑娘上前一步,紧紧贴住他的身体,搂住他的脖子。她丰腴的胸部压在他身上,耳边是她吹出的热气。他觉得呼吸一滞。


“你承认吧,今天你我根本不是什么绅士和淑女,你是彬彬有礼的野兽,而我是个放荡的女人。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06



“小姐,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德莉莎双手紧紧抓着围栏,海风四溢,吹拂她年轻光洁的额头。


“再过两天,我们就能去了。”查瑞拉·瓦尔加斯·费尔南德斯说,她有点担忧地注视着女孩儿,“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还好。”


“现在还早,要不要再回去睡一会儿?”


“不用了,小姐。我有点想家,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就好。”



去年,查瑞拉终于和费尔南德斯结婚,并在次年陪他一起出海。她终于看到除了那城市以外的世界,崭新的世界;曾经是他的世界,现在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世界。


她凝视着前方的海域,陌生却引人着迷。远方,黑色的海水翻腾着,灰蓝色的夜空张开双臂迎接它,地平线将它们连为一体,沉沉一片看不到尽头,一轮红日却跃跃地想要崭露头角。有人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熟悉的体温覆上来。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她说。


“不,亲爱的,这不是。”他微微一笑,“这就是曙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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