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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闭人士

【耀燕】惊蛰

主线王耀,副线春燕,CP是耀燕,但是不太明显······?


是一个酝酿了两年才写出的故事,古代pa,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多指出。


比较自我。感谢阅读。




惊蛰



 壹

 

夏风乍起的时候,王耀做了一个决定。

 

他一路南下,循着旧日的踪迹逆流而上,踏碎遍地的烟雨迷蒙。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正应了为何游子离家后便只能浪迹天涯。故乡自有属于故乡的忧愁。

 

水乡还是水乡,金陵却不再是他的金陵。

 

 

他顺着林间小道一步一步攀爬,每一步都印着离开时的足迹。山间微风轻吟,吹得满林苍翠发出极温柔极温柔的哗哗声,像他儿时的摇篮曲,足以与任何江河湖海媲美。

 

春燕说,还有多久到啊。

 

王耀说,就快了。

 

春燕笑道,我倒很想见见你师父是怎样的人。

 

王耀也笑,却没有说话。

 

豆大的汗珠却顺着鬓角流下来。不一样,虽然景色是美,但是和他记忆中的美,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他心里升起不详的感觉。他迈过坚实的黑土地,迈过黑的灰的五彩斑斓的蝉鸣,惶恐在胸膛里越涨越大。

 

最后,他停在一处山门前。山门还不算破旧,牌匾也还在,上书龙飞凤舞的“风禾”二字,但是他觉得不对。他上前一步,轻轻一推,便把那门推开了。

 

王耀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有人居住的地方,是不会敞开大门的。这门没有上锁,说明里面已经无人居住。

 

王耀想喊师父,声音却卡在喉咙眼,梗出满眶眼泪。他冲进去,满庭萧索,无人。

 

和预料之中的一模一样。

 

于是王耀想起,他辞别师门时,大声地承诺着会常回来看看,会给师弟们带各种新奇的玩意,给小师妹带漂亮的发绳,还要孝敬师父他老人家。未知的远方点燃了少年人满腔的情怀,誓言的声音清亮有力。

 

师父微笑着,耐心地听他一句一句说完,然后才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孩子,你既然已经出师,就不要想着回来了。

 

王耀问,为什么?

 

师父脸上的笑纹又深了一点。王耀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觉得那表情里镶嵌着些许意味深长。

 

师父说,因为你找不到的。

 

师父说得果然不错。

 

 

王耀猛地回头,红衫的姑娘一直站在他身后。看到那个身影,他才觉得得了一些安慰。

 

春燕说,你师父不在?

 

王耀说,下山再和你讲吧。

 

 

王耀从小无父无母,他是被师父带大的。除他之外,王耀还有几个师兄师弟。师父待他们很好,回忆起来每日的功课,饭食,似乎都是师父一人担下的。王耀曾在离开后无数个夜晚回忆起师父,印象中他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吟诗,作画,上树捉一只蚂蚱,或是像法籍里说的那样震碎石头,跃上屋顶,他全都会。

 

人长大后,会记不得小时候发生的事,记忆停留在四五岁的时候。王耀曾试图回忆过,他所能记得最久远的事,是整个师门急匆匆地准备一次搬家。那时候王耀尚小,小师妹还被师父抱在怀里。他们带上那为数不多的家当,一路紧赶慢赶地来到江南。晚上,王耀枕着铺在地上的麻布,问师父:“我们为什么要走呀?”

 

师父说:“你大师兄几天前才出师。”

 

王耀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师父说:“我们不能让他找到我们呀。我记得你喜欢捉迷藏,是不是?”

 

王耀说:“唔······可是大师兄找不到我们,会伤心的。”

 

师父说:“他出师下山后,初涉世事,必然会不习惯,必然会想要回来。这时候便要逼他一逼,不给他留任何退路,他才能在尘世里安下身来。沾了红尘气的人,是不能回到桃源的啊。”

 

王耀睁大了眼睛看他。

 

师父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两三秒,突然失笑,摸摸他的头:“罢了,我和你这孩子说什么,你又听不懂。”

 

 

的确。那番话王耀记得,但王耀一直不懂。然而出师前,师父让他不要再回来时,他却突然懂了,也突然明白,大师兄在临走之前,师父一定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两年前,王耀在一个小酒馆里第一次见到春燕。


彼时距他踏出山门,不过短短三个月光景。王耀花完了那少得几乎没有的盘缠,在小酒楼里替老板做小伙计。在这繁华的城里,想混得个生计并不难,只是不能过得阔绰,不过钱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即便如此,依然可以活得恣意潇洒。


王耀下山前其实并没有想多,不过是从那些花花绿绿的史书和画本中,了解到了这个山下的世界,未知对少年的吸引超越了他对安逸生活的留恋。王耀离开了,他天真淳朴,坦坦荡荡,所谓世道之难,人心险恶,他似懂又非懂,好像隔了层薄纱,胸膛里塞满了懵懵懂懂的悸动,便一路向前。他并非没有期许。他在等一把火。


店里几个客人在议论,说是前些日子中原比武,胜者如何如何,败者又如何不服气。这话题勾王耀的耳朵,他便假意倒酒,其实在听那几个客人说话。客人知道这小二在听,也并不介意,又看他少年模样,长得讨喜,便并不道破。


其中一人说:“那张老四使得一身好的‘青龙功法’,只可惜那功法以力量换速度,所以还略逊一筹。”


另一人说:“所谓‘婉若游龙’,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但是他运气不够到位,双脚点地的时候,应当自下而上运气,人才能弹起来。”


王耀这就听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打断他:“我师父说了,不是自下而上,是自上而下。人在落地时,气聚在丹田之上,下盘空虚,所以要反向运气。”


那几个客人一愣,没反应过来。王耀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虽然他轻功过人,知道师傅说的绝不会错,但毕竟师父还叮嘱过,不要随意透露自己的功夫。然而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好在那几个客人挺喜欢王耀,并不计较,只哈哈一笑,便邀他一起来饮。江湖人的规矩,不论什么尴尬,总是酒可以化解的。


但王耀偏偏是个一杯倒,偏他此时还有点窘迫,他说:“我不喝酒。”


那几个人打量他一番:“小伙子也不小了,不练练怎么成呢。话说刚才你提到你师父,你师出何门?为何在此打零工?”


好在这时候老板喊王耀帮忙。他知道王耀不能喝酒,有心帮他解围。那几个客人也听出了这层意思,便继续谈笑风生起来。


老板也知道王耀的背景有点神秘,但处事有处事的规矩,和自己无关的不要多问,就好比王耀师承何处,与王耀打酒洗碗之间没有联系,老板就并不盘问。年轻人也都喜欢揣点小秘密,随他去了。


王耀来到厨房,帮了点杂活,就又无事可干了,在店里转悠。原先那桌他不敢再靠近,虽然男孩子总是对比武啊一决高下啊的事情比较感兴趣。他在大堂的另一边转着,突然,被一个姑娘扯住了袖子。


王耀猛一转头。那姑娘生得不算花容月貌,却也是耐看的模样,满头青丝梳成两个发髻,看上去是个活泼跳脱的类型,一条粉色长裙裹在身上,行囊摆在凳子旁,看样子是个赶路的。姑娘笑吟吟,示意王耀凑近。


王耀心生疑惑。虽然觉得似乎不是很妥,但好奇心作祟,他还是把耳朵凑到那姑娘唇边。


姑娘说话了,语气笑吟吟的:“我猜,你是风禾真人的弟子吧。”


王耀悚然一惊,瞪大了眼,猛然后退两步。姑娘说:“别紧张嘛,我没有别的意思。”


王耀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姑娘说:“我就是知道。”


姑娘于是塞一张纸条到王耀的手心,抿抿嘴唇对他笑。王耀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姑娘说:“你想知道吗?今天店里打烊后,你到这个地址找我。”


那天恰逢店里打烊得早,老板赶着去参加亲戚一个酒席。王耀捏着那个纸条,在夕阳快要坠下山头时,找到了一排平房后的一个茅草屋。


他觉得有些紧张,毕竟凭他在故事册里看到的,这样的开头,往往伴随着勾心斗角的谈判和暗杀,最后通常都以一番乱斗结尾。其实他并不想来,但是念着那姑娘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且他对那姑娘几乎一无所知,王耀便又觉得有来这一趟的必要。


茅草屋有简陋的门,王耀推门而入,只见白天那姑娘正坐在一个木头小板凳上,盯着指尖发呆。


王耀开门见山问:“这位姑娘,找我何事?”


姑娘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她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一起······走?”王耀摸不着头脑。


姑娘说:“我在那酒馆观察你一段时间啦。你似乎没有家人,独自一人住,也没有什么财产,倒是有个师父,可我也没见你使过功夫。我觉得你似乎没什么牵挂的东西,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有点紧张,捏住了自己的袖口。


王耀奇道:“去哪里呢?”


姑娘说:“凡是足印能踏到的地方,我都想去看一看。我还年轻,你也是,再安逸再闲适的地方,都不足以容下我们。我要去看青山绿水,流云飞鸟,去看人间百态,喜怒哀乐,变化无常——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用余生去回味这些。”


王耀一下就听出来,此话绝不是这姑娘自己说出来的,更像是什么人曾经对她说过,她又拿来套用了一下。小丫头虽然生得机灵,但还是嫩了点。


王耀便有心和她多搭几句话:“那你有一天盘缠用完了,衣服也破旧不堪,你该怎么办呢?”


姑娘却浑不在意:“盘缠嘛,我今天在店里花完了,至于衣服——”她大大方方一摊手,“我就只有身上这一件。茅草屋是对面平房的老婆婆借给我的,说起来,今天中午是我两天来第一次吃饭。”


明明是一番平淡无奇,甚至引人嗤笑的少年话语,却引得王耀胸膛里一片翻江倒海的涌浪。这宽广无涯的胸怀震得他浑身酥麻,他的确不谙世事,却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惊艳的滋味。王耀神魂颠倒地想,我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选择过这样的生活?我既然被吸引,我为什么不彻彻底底沉进去呢?这三个月,我为什么没有遇到她?我还在等什么呢?


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问题要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师父的?”


姑娘说:“我四处走的多了,自然也有所耳闻,行轻功时自上而下运气的,唯有你师门一家而已。”


王耀沉吟片刻,觉得此话合理。两个人的行程就这样敲定下来。王耀问姑娘:“你叫什么?”


姑娘说:“我叫春燕。”


“王耀。”





王耀算完了工钱,辞别了酒馆老板,两人就一路前行。阅尽山清水秀,城镇繁华。王耀不曾衣衫褴褛,餐风露宿,此番却有些别样的意味。星星别在鬓角,月亮捧在手心。这样兜兜转转,好玩的地方就多停留几日,不好玩的地方就略过,大千世界总是风光无限,春燕的决定不错,山外的风景确实比山上丰富得多。王耀从来不后悔下山,也不后悔遇见春燕。日子悠悠又转两个年头。


他们一齐坐在破庙的檐上赏月,春燕倒是能喝酒,她小酌着,王耀就顺势在她旁边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中秋节。他说:“曾经啊,每逢过中秋的时候,师父总是要喝点小酒的,就像你这样。”


春燕就佯怒地敲他的头:“别把我形容成老头子呀。”


可是王耀却很想回忆似的,他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们师徒几个就会坐在院子里,搭一张小桌,一起赏月。我大师兄出师后,我就成了门下最大的弟子了。师父不给我们喝酒,大家都和糖水,那糖水就是我负责倒的。”


“有一年我好奇心起,在师弟的怂恿下,往其中一杯里面掺了一点点酒。就那么一点点。”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透过那两根手指头,他看见月亮,小小一个,好似被他捏在指间,“结果那酒被我师弟喝到,整个人就栽在桌子上了,迷迷糊糊,愣是三天没认出我是谁。我没想到他酒量那么不行。”


春燕被他那半抱怨的语气逗笑了,她说:“你们师兄弟感情很好啊。”


王耀就顺着说下去:“可不是嘛,我那时候也没多大,其他人更小,小师妹睡觉的时候,好几次还是我抱着。后来我抱不动她,偏要逞强,说是嫌她流口水,师父只好自己来······”


“还有小师妹呐。你们那好玩事真多。”


是真多。王耀还记得,师父每次生气,要罚写字,俩师弟都叫苦不迭。后来有一次,嘉龙胆子大,偷偷来找王耀代笔,和他谈判,最后一个字一粒花生米,成交了,王耀写了一晚上大字,第二天剥花生剥到手疼。师父其实早看出这件事,叹道,算了,阿耀的字写得不如嘉龙,让他多练练罢。师父的胡子无奈地抖一抖,众人大笑。


但是小师妹反而更粘他,似乎在她心中,师兄是一种比师父更容易亲近的存在。王耀还记得,有时遇到刮风下雨天,他们那并不很结实的房门会漏风,嘎吱嘎吱响。晓梅就会拽着被子,从隔壁房挤到王耀的床上来。其实王耀睡觉不是很老实,四仰八叉的,突然多了那么一个团子硌在那,王耀也动不了,他只好侧过身来抱着小师妹。其实那时候王耀也还不大,十岁不到,小师妹约莫四岁,脑海里还没有清晰地认识男女有别。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濠镜向师父告状说,师妹又胆小,跑到大师兄房间里去啦·····


还有,还有······


王耀说:“还有好多好玩的,你想听,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春燕不说话。她盯着月亮沉思起来。


王耀就又和她搭话:“你家里有没有兄弟姊妹?”


春燕的思绪才被拉回来似的,她说:“有一个妹妹,小我十岁。”


王耀点头,春燕思考了一下,也慢慢和他说。话像流水一样,一开始还细细的流,慢慢地越流越大,越流越快,盛不下,要漫出来,她越说越多。她想起小时候住在一条长街上,能看得见河的长街,从街头到街尾都住着人家,大家都认识,亲密得和一家人似的。谁家生了小孩,就会有同样有小孩的人家找上门来,定个娃娃亲。春燕没有娃娃亲,小时候还拽着爹爹的衣服闹道,隔壁家的小玲也有娃娃亲啦,燕子为什么没有,哪个小姑娘心里没点旖旎幻想,郎骑竹马来,她也羡慕得紧。但是她到最后都没用娃娃亲,所以她后来走了,走得就很潇洒,走得就没有愧疚。


她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缓缓的,一点也不像平日里跳脱的样子。王耀不去打断她,他有时在听,有时又陷入与之相关的自己的回忆里去。他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但是眼泪还是泛上来了,涨潮了,潮水涌上来,你挡不住。但他努力地压下去了,泪珠子只掉下三两颗,被他飞快地抹去。游子可以大谈特谈自己的过去,游子可以回忆,可以追思,但不可以想念。想念所夹带的情感太浓烈了,离乡的人是受不住的,年轻人更不行。


他这么想着,春燕喝着,千杯不醉,所谓天涯共此时。王耀盯着那轮月亮,不知今日是谁替大家倒酒。他想,去年中秋我在干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但实际似乎又没有睡。他努力盯着那月亮,直到它越来越偏,越来越偏,最后消失不见。太阳在余光里升起。


他们都睡着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王耀又醒来,春燕在整理行囊。其实也没有什么衣服,盘缠更是几乎没有。他们一路走下去,全靠的是精气神,还不知道要走多远。


万里河山,我还来得及都看一遍吗。


王耀有时候会这样想着,迷茫和恐惧泛上心头。春燕却大手一挥,年轻人哪有看不到的景,所谓诗酒趁年华,大抵如此。她这番豪言壮语说得爽快,王耀听在耳里,觉得心尖上一块地方猛的一颤。他顺手散了头发,咬着发绳,重新扎了个高马尾。春燕哼着小曲儿等他上路。



她说,来得及。


王耀不想多。那就来得及。





春燕是个大喇喇的妹子,小事情不在乎,平日里没啥事,也喜欢笑嘻嘻的,较劲的时候还带点儿泼,活蹦乱,王耀说她和兔子似的,春燕就给他念诗,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王耀乐了,说,合着你这一说,以后还嫁不出去了。


春燕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又没有娃娃亲。


王耀成心逗她一下,说,这一路上,可没少有人弄错我俩关系,总感觉让你占了一路的便宜似的。


春燕就要跳起来打他,女孩子家大方归大方,有些事情上脸皮子薄,春燕说,我还觉得是你占了我便宜呢!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下了城,找了个客店落脚。前些日子他们在一队商队里做帮工,也算赚了一点钱,春燕向来是不肯把钱好好捂在钱袋里的,往往是行到一处,就自在逍遥画得不剩几个子儿。“那么节省做什么?”她满不在乎地戳戳王耀怀里,“又不是让你出来攒钱的。”


她说得不错,小城里美食是多,在街上走着,两边买吃食的人大声吆喝,香味能飘到街的尽头。直到走得看不到那条街,王耀仿佛还能闻到生煎的香味儿似的。于是他也痛快,拍出一小把碎银子。春燕眉开眼笑说对嘛,就拉着王耀下楼去。


他们很精细地算了算手里的钱,点了小半桌的菜肴。那小二上了一小壶酒,放在王耀面前。王耀连忙摆手推辞,倒是春燕拿过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小二诧异,姑娘家家的喝酒,小伙子反而不喝?


春燕一口饮尽,把杯子顿在桌上:“好酒!”


王耀心里好笑,他们这些年也不总买得起酒,就算买,也不过是些米酒。春燕哪喝的出熟好熟劣?不过是借着心情舒畅,一腔豪气无处施展,便也纵一把心目中的江湖意气,念着来日好放声高歌。


小二却一副惊恐的样子,忙道:“这位姑娘请小声点,否则唯恐引来麻烦,不好收场。”


此时,便听见身后一人高声问道:“我等弟兄几个今日来此相聚,店家说酒已售罄,我等只得空口吃些冷菜,不甚尽兴。如此看来,店家有酒,却不卖与我们,这是为何?”


那小二有点结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王耀看那说话之人,一袭青衫,一把折扇,长眉入鬓,面如白玉,倒是个俊逸爽朗的公子哥。那人注意到王耀的目光,微微颔首示意。王耀心中对此人有几分好感,便也问小二:“这位公子与友做客,须饮酒助兴,店家为何无故欺瞒?”


小二更面有难色,硬着头皮对那公子模样人道:“你们在这里吃霸王餐,从来都不付钱。我家主人吩咐了,你们一日不还钱,我们便一日不上酒!”


话音刚落,只见那青衣公子一个闪身,竟出现在那小二面前。他居然是个习武之人。他一抬腿,揣在那小二的小腹上,小二捂着肚子连退四五步。他却不依不饶追上去,又一脚把他踹倒在地,直揣得他口鼻流血,又用脚底在他鼻梁上重重地碾。春燕捂住了眼睛不敢看,王耀觉得自己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那青衣人又道:“我有的是钱,你真当我还不起这破酒费?但我偏不付,你们又奈我如何?你们不知道我爹是官府什么人?”他说着,又踹倒旁边一张空桌子,客人们纷纷起身逃避。


动乱声很快引来了老板。那老板身宽体胖,看起来倒是个面善人,王耀以为他会声讨,但老板一眼也没瞧那躺在地上呻吟的伙计,只是给青衣人陪着笑脸:“这混蛋小子不懂事,满口胡言,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给您上酒,嘿嘿,马上。”一边说着,一边还嫌恶盯了地上人一眼,啐了一口。


青衣人却不依不饶,一探手,掐住那老板的脖子:“我不信。没你的吩咐,就凭那那伙计,他敢这么对我吗?”


老板哀嚎:“真的是这小子栽赃,我从没说过这话呀。”


青衣人挑眉,掐的力度更大了一些,提离地面,那老板面上涨出青紫,拼命挣扎,眼珠子都要翻出眼眶。青衣人对跪在一旁的老板娘说:“你说,这话是不是他说的?说对了,我饶你一命。”


那跪伏在一旁的夫人早已哭得妆都花了,连忙点头如捣蒜道:“是,是,是他吩咐伙计的,我听得一字不差。”


青衣人:“你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吧。”


老板娘跌跌撞撞爬起来:“我知道,我这就给客官上酒。”她腿都是软的,忙逃到后厨去了。


青衣人对那老板道:“你听到了吗?你夫人说一字不差。”话毕又加大了力度,竟把那老板的脖子捏断了。


他把两个死人踢到一边,这时候,酒已经上上来了。那青衣人转头对王耀,面上带笑:“还多些这位小兄弟帮我说话,不如一起喝一杯?”


王耀面色发白,绷着脸不说话,只死盯着那青衣人。


那人却毫不在意似的,又看向同桌的春燕:“这小姑娘长得也水灵,不如今晚赏脸,陪我不醉不休?”


他身后一群人吹起口哨来。王耀一步拦在春燕面前:“你不能这样。”


青衣人诧异:“咦?我怎么了?是不是小兄弟没见过死人,吓着你了。”


王耀:“你明明还得起,却无故拖欠他们酒钱,还杀人。”


青衣人一愣,他身后人也愣住了,似乎很久没有人敢这么和他们讲话。说时迟那时快,王耀眼前突然一花,春燕闪身到那青衣人面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然后她拉起王耀的袖子:“快跑!!”


王耀不知怎么,就和春燕跃上了酒楼的屋顶。那一伙人已经怒吼着追上来。


王耀:“你不是能打吗?你和他们打呀!


春燕:“我打不过!刚才那一掌,我原以为能把他打晕,结果只是给他面皮子上一耳光而已!我看你和他们理论,以为你有把握!”


王耀:“我也不会拳脚功夫!”


春燕大叫,她的声音被风无限稀释:“那你会什么?”


王耀:“轻功——我会逃!抓住我手臂!!”


春燕用力捏住他左手臂。王耀像风一样,“倏”一声就窜出去了。


谈起轻功,王耀觉得这伙人中,无有能出其右者。他第一次这样被人追,又有些急惶,加上一只手还拽着春燕,速度有所下降。追来的人中似乎也有轻功极佳者,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只听见那青衣人的声音又传来:“没想到这小子轻功过人!把他抓住!这样他的功力就能为我所用!!”


王耀眼角一跳,只听春燕说:“小心!”把他往边上一扑。两人滚了几圈,险些摔下房檐。一支暗器插在王耀原本所在的地方。


“卑鄙!”春燕大骂一句。此时一个彪形大汉冲来,直取她面门。春燕被他打得连退几步,那人穷追不舍,又是一掌,春燕情急之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空剑鞘,接下那一掌。大汉见春燕拿着空剑鞘,唯恐剑已经被她藏在暗处,也慌忙连退几步,忌惮地看着她。


此时,那青衣公子已经逼得王耀四处逃窜,王耀惦着春燕,不敢逃远,只能在原地四处打转。青衣人虽然功力过人,轻功还是略逊一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要不是惦记着要取你的功力,我早就把你打死了!”


其余的人大喊:“公子!我们围住他,这小子逃不了!”


“闭嘴!”青衣人觉得颜面受损,怒喝,“你们不许出手,来一个我杀一个!我偏要亲手擒住这小子!”


他最终还是用了阴招,隔空一掌,正中王耀胸口,腥意泛上喉口,被王耀硬生生咽下去。就在这个空档,春燕绕过那彪形大汉,冲到王耀面前,袖口一翻,一把银针直冲青衣人面门而去。


青衣人猝不及防,高声痛呼,一伙人立即围上来看他的伤势。王耀一把拽住春燕,两人对视一眼,脚尖几个点地,立即逃远了。


他们不敢怠慢,又逃了快半个时辰,直到逃到小城的边缘。两人唯恐那群人再追上来,躲进一个小树林,这才喘着气,慢慢坐下来。





春燕:“我还好,你没事吧?”


王耀摆摆手,他盯着地面,只有很少的月光透过树林照下来。


“你一把针上去,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废。”


“我力道挺大。要是戳进眼睛里,那他肯定得瞎了。”


“他瞎了又如何,或许他会变本加厉地兴风作浪。而且他也说了,他爹是个大官,那小酒楼怕是开不下去了。”


“可那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人,老板娘和他一路货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说起来,他们也是为了活命。说不定他们以前被逼多了,逼怕了。”


“换做是我,就算不活命,也绝不会这样做。”


王耀怔了一下。


师父早就和他说,阿耀啊,外面的世界和你想象的非常不同。假如你待在山中,对同一件事,现在你会怎么想,五十年后你还会怎么想。但是出了这山门,说不定三年五载,你就会改变看法了。


王耀仰起头看着师父,他说,师父师父,即使是到了山下,再过五十年,我还是我,我是不会变的呀。


师父呵呵笑,说,阿耀长大了。


但是师父说的不错。下山后,他确实变了,变得和以前不同。这一切原因大抵都来自于春燕。春燕是个很单纯的人,她不会隐瞒,满脑子都是些遥远纯粹的镜花水月,她会拉着王耀说这说那,嘴里吐出来都是些和年龄不相称的话语,像是个看遍人世繁华沧桑起起落落,到头来回忆自己青春年华的的老者说的。但是这不妨碍春燕一直走着,一直做着她曾说过的话,她仿佛有自己的方式能够理解这些,用她特有的激情。


王耀却不是。王耀一开始什么都不懂,下山时亦什么也没有多想,却被春燕那些天花乱坠的理想迷住了。他一路都在蜕变,一路都在朝着吸引自己的东西越来越近他迷茫,他思考,却没有人为他核对答案。


王耀说:“我想,我高估自己了。”


按他的设想,他本要以理服人,说服那个青衣男子停止撒泼的恶行。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人,是根本不会给你讲理的机会的。王耀第一步没能制住他,就更不可能凭着功夫取胜。他和春燕只有两人,更是寡不敌众。


他还是抱着那些少年意气,总以为自己可以摆平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幻想着自己成为画本和小说书里的侠客,只要他一出现,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是的,年轻是筹码,是资本,但不是定海神针。一味地高看自己?这不是正确的方法。


春燕也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以为你有办法打得过他们。”


王耀说:“这两年,我俩从来都没有和别人干过架——我先说,我只会轻功,其他不会。”


春燕惊讶:“为什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知道,我师门下的轻功,是自上而下运气的。”王耀顿了顿,“但是你不知道,自上而下运气久了,会阻塞经脉。这样,其他百功皆与我无缘。我这门轻功修到了极致,但我永远只能会轻功。”


春燕:“为什么?”


为什么?王耀也曾问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成为那种故事里武艺高超的大侠,驰骋天下?


师父仍然笑眯眯说:“倘若阿耀一直待在山上,就不需要武功;但倘若阿耀有一天要下山呢?这轻功就是为阿耀下山准备的。有了轻功,就有了逃跑的本事,谁也抓不住你,仅此一功,练到炉火纯青,足以自保。但是其他功夫不同,十八般武艺,都带有攻击性。人学了,总免不了要争强好斗,就想与他人切磋,更可能走火入魔,最后总免不了伤别人,也伤自己。”


春燕听完,只是默不作声地掏出那个短剑鞘,王耀认得,她当时正是用着剑鞘,挡住彪形大汉的一击。


春燕说:“我临行时,我爹只给了我这一个空剑鞘。说是遇到欺负我的人,就亮出这个空剑鞘。别人看见剑鞘,必然会心生疑虑,怀疑我的剑身已经出鞘,藏在暗处,随时准备偷袭。因此就可以威慑敌人。”她顿了顿又说,“至于花针,是防身用的,我也只会这一式,其他什么都不会。”


两人都不说话了。王耀觉得有点后悔,他甚至想,早知如此,就不该下山走这一趟。早听说江湖险恶,以为险恶不到自己头上来,有朝一日见识到了,后怕之余忍不住想,这说不定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偏偏要学着大人,大步走路。结果才迈出第一步,就摔了个大跟头:摔得头破血流,摔得肝肠寸断。


他说:“燕子,我有点想回家。”





于是,在那个夏风乍起的夜晚,王耀决定回去看看——他一路南下,循着旧日的踪迹逆流而上,踏碎了遍地的烟雨迷蒙。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水乡还是水乡,金陵却不再是他的金陵。


开弓没有回头箭。师父早就告诉过他,你不要想着回来了。你找不到的。


人去楼空。



王耀和春燕下了山,在山下的面馆歇脚。春燕问,你说下山后再和我说,你想说什么?


王耀就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师门里的规矩是,弟子下山后,就不能回去;为了断净他们的念想,每有人出师,风禾真人就会举门搬迁,让弟子再也找不到师门在什么地方。王耀并不是例外,师父也不会为他网开一面。所有人都离开了,小师弟们的糖葫芦,小师妹的灯笼和五彩线绳,都一并被带走。什么也没有为他留下。只给他留了偌大的人间,足够迷人,也足够危险。


春燕说:“你肯定不是因为一时好奇;一定有些别的什么,掺在你的好奇心里,才会让你选择了下山。”


王耀觉得她说得有理,但他有点茫然。他想,我是命中注定来到这里的吗?在来之前,我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第一次对师父说要下山,师父还以为是开玩笑。直到他第八次对师父提起此事,师父终于严肃起来。师父没有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再三询问他的决定,每次都郑重万分,这时候他不像个和蔼慈祥的老人,而是像一个历经风霜的长者。


师父问,你可想好了?


王耀说,已经不能想得更清楚了。


师父说,这山上的一切,你放得下,你不留恋?你愿意放弃这里,去一个对你完全陌生的世界?


王耀说,值得。


师父说,那为师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为什么要离开?


王耀说,一辈子生活在世外桃源,也终究只是井底之蛙。故事小说我都看过,画本我也翻烂了,但那都不够真实。我想出去,我想看看这一切到底都是什么样子;我想要得到真实,我想要走一遭。


师父说,明天一早,你便去罢。



师父说,阿耀真的长大了。



王耀问春燕:“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呢?”


春燕大概是祖传的习惯。从春燕的外婆开始,就在年轻时四处游走,最后和春燕的外公结婚,生下春燕娘。春燕娘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她十二岁那年便离开家,摸爬滚打了三十年。春燕的娘生她生得晚,生她妹妹更晚。很多长街上的孩子都问春燕,那是你娘还是你婆婆?春燕咬住嘴唇,不回答。


但是娘很有趣,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盘菜肴,一支戏曲,到一种药草,一种头花,春燕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春燕常常得意地说,我娘什么都知道,那些曾经嘲笑她的孩子也凑来,围成一圈听娘讲故事,一个个都很羡慕。


春燕的娘常说,燕子长大以后,也和娘一样出去走走吧。春燕说,我不要离开娘,我只要听娘说就够了。娘说,娘知道的都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现在不时兴了,新的东西,要等着燕子去探索。春燕一瘪嘴,就不说话。


爹比娘小了十几岁,春燕曾经算过,娘离开父母谋求生计的时候,爹爹还没有出生呢。但是他们很相爱,爹也很支持娘。爹说,燕子出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带回来给爹娘看看。等爹娘老了,走不动了,就都靠你了。春燕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等妹妹长大了,两个人一起走。一个人上路的话,多孤单啊。


春燕说到最后就生气了,你们就是喜欢妹妹,要把妹妹留在身边,把我推开!春燕越说越委屈,呜呜哭了起来。娘就安慰她说,爹娘哪里舍得的,只是因为疼爱燕子,才想把最好的都给你啊。


春燕不懂,她只是单纯的生气。


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上路。



王耀听了这有头有尾没过程的故事,还是有点迷惑。他说:“既然我师父找不到,你爹娘总还能找到吧。我们一起去你家看看吧?”


春燕的家在蜀中,有点偏的一个小镇。


春燕不答话。他们一路朝南边赶,王耀把自己曾经的家丢在身后,陪同行的人前往下一个家乡。他们走了那么一阵,并不急躁,他们是没有赶路的意识的,一路上还有许多可看的景。折花,或是放歌,这些小事都可以做。只是王耀觉得,春燕似乎有一点消沉。


行到半途,就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往南边赶。王耀觉得奇怪,于是拉了几个人问。流民说,了不得啊,有南方蛮夷朝着我们打过来了,我们是迫不得已才出来逃难的啊。连听了几个人,都说如此。王耀皱紧了眉头,春燕一言不发。王耀说,我们还是加紧往你家赶,看看你爹娘怎么样了。春燕简单应了句好。王耀觉得不对劲,好像每提到家这个话题,春燕就会变得特别敏感。


他们又向前走了很多路。一路上遇见越来愈多逃难的人,都是从蜀中往北方跑的,有的甚至要去中原。动乱越来越大,他们被层层叠叠的人流裹挟其中,朝着相反的方向艰难地开路。老婆婆说,娃子,别向那里跑啦,你们不要命啦。无人应答。王耀皱紧了眉头,春燕一言不发。


皇城里已经下了征兵令,要和南方蛮夷把账算清,一时响起遍地的反对声,说是民心已定,不可再起战乱。王耀不懂这些官场迷局,不懂庙堂的党争,他只想要往前走,一路赶过去,一定要平安啊,平安就好。


但是春燕终于熬不住了。一个傍晚,他们坐在山村的小旅店门口啃干粮。春燕突然说:“王耀,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们回去吧。”


王耀惊讶:“回去?去哪?”


春燕:“我要去皇城参军。”


王耀一时就很想劝她,别想了,军队组不组得起来还未可知,春燕一介女流,且不是王耀有偏见,而是别人不一定愿意收。纵然古史亦有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能镇一方河山,终究也只是少数而已,又有多少人葬身其中,丢了性命,历史就更没有记载。这样的道理王耀还是懂的,不能白白去送死。但他这样说道:“何必呢?你本不该掺和到这些事里来的。”


可是春燕不依,她看得分明:“我不是修仙道人,亦不是江湖游侠。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她这一番话讲得极重极铿锵,王耀也听明白了,他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震,就像第一次在茅草屋里见到春燕时那样震了一下。纵使他们与常人不同,到底还是俗人,是世人,所谓家事国事,件件都如雷贯耳,震人心弦。


春燕说:“我们不要再向前走了!王耀!我求你了!”



春燕掉下泪来。





小镇里有条长街,沿着长街一路走到底,就是春燕的家。春燕自小生性活泼,父母宠爱,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十岁那年,娘给她添了个妹妹,爹娘更没有时间管她。春燕野起来谁也挡不住,经常撺掇同街的孩子一起出去玩,每个三两天根本回不来。娘曾经和爹说,我看燕子这个样子,倒说不定真的能走出去。爹就笑,说,燕子的性格随她娘。


娘就有些忧愁,说,燕子从小调皮好玩,书倒是看了一点,功夫除了掷银针,却没怎么认真练过,我当时没狠得下心逼她。我怕她现在走出去,没办法自保。爹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丫头大了,不再听你的话,这家太小,已经关不住她。


于是娘就和春燕商量,是不是也考虑出去走一走。娘一番话说得很诚恳,但是春燕没听得进去。她手里还握着刚从集市上买来的头绳,本打算给娘展示一下,听到这些,手里的花绳掉在地上,沾了一地的灰。娘说完,就盯着春燕说,你愿意吗?


春燕愣了愣,她从小听娘这样和她说,还以为娘是哄她开心,没想到娘是真的这样打算。春燕问,那爹呢,爹怎么说?


娘说,我一开始也不放心,还是你爹劝我的。


春燕就说不出话来,她很想质问些什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梗在咽喉里。罢了,她才憋出一句话,所以,你们生了秋雁,就不想要我了是吗?


娘说,傻孩子,你怎么总这么想啊。娘喜欢秋雁,也喜欢你。


春燕不再说话。她木然看爹为她收拾寥寥无几的行李,她幻想着爹娘会为她准备丰盛的东西,从衣服,盘缠,到梳洗用品,到她最喜欢的那只木偶。但是几天后,爹只递给她一个不能再简陋的包袱,说,怎么走天下,爹也不懂,但是爹觉得,带的东西太多,反而累赘,所以没给你多带。


春燕面无表情接过包袱,未曾留下一句道别。


她在路上胡乱跑着,跑出了她的小镇,直到天色暗下来,她再也跑不动。这次出行和曾经所有的都不一样。这一次,爹娘不会来找她,而是爹娘亲手把她推出去。她累了,瘫倒在地上,随手打开那个包袱。她幻想着里面会装些糖果之类的小玩意儿,或者写着叮嘱的小字条——那能够带给她一点温暖,代表着父母也舍不得她。


但是没有。她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一些生活必需品,就真的什么其他的也没有,倒是爽利得令人寒心。



春燕并没有遵循母亲的希望。她随便找了个镇边上的小店,在店里替老板洗盘子,有时候也替客人唱唱小曲儿。她无所事事混了两三个月,猜想父母已经回心转意,开始想念她了,于是便提了行囊,唱着小曲儿回家去。


大门虚掩着,春燕进了大门,又走到母亲房前。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春燕觉得奇怪,只听见娘在房里说,孩子他爹啊,我走了以后,你就再找一个人吧。秋雁还小,需要人照顾······


她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娘又说,幸好春燕已经走了······


春燕推门而入。



娘躺在床上,爹抱着妹妹坐在床边,妹妹已经把眼睛哭肿了。春燕大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娘惊愕地望着她,又慢慢把眼皮子阖上。春燕惊恐地说,娘!你怎么啦?!


爹说,你娘快不行了。


春燕跪在床前:“娘,燕子错了,燕子不该回来。我······”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娘没有睁眼,只是说:“燕子啊,娘想看你笑。”


春燕说:“娘!!”


娘说:“我不想逼你,但你还是出去走走吧,就像娘当年做的那样,虽然娘当年是迫不得已······”


春燕说:“娘!”


娘说:“你走的路,娘都走过,我看着你呢。”


春燕说:“娘!!”


娘不再说话。



春燕觉得腿木极了,但她还是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妹妹发出响亮的哭声。可是春燕不掉泪。她不敢去看爹的表情,只好低头,拾起丢在地上的包袱。


她儿时疏于锻炼,只知道玩耍,练了个三脚猫功夫,更别提什么琴棋书画。她有点悔,但是悔没有用。



春燕转身。春燕大步而去。春燕不回头。


一去不归。



春燕一漂就是四五年,她不知道爹是不是又再找别的女人,也不知道秋雁是不是已经出落成一个姑娘。她不去想这些,她只顾着笑,像娘说的,笑着一路向前走。


娘把家留给了妹妹,把天下留给了她。

她要守住它。



春燕不知道王耀听懂了多少,她一直抽抽噎噎,一段话讲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逻辑对了几分。但王耀一直极认真地听着,轻轻拍她的后背,帮她摆正鬓角的那一朵桃花。


王耀说:“我们去京城吧。我陪你。”


他把那些意图劝阻的老生常谈都咽下。




王耀也就回想起他下山的那天。他辞别了师父,和师弟师妹挨个道别。他背着轻快的包袱,顺着面前延伸出的林间小路,一步又一步踏出去。因为不曾下山,这条路他陌生得很,但是每一个脚步都坚实得可怕,仿佛整座山也要为他震上三震。他听见鸟啼,听见蝉鸣。疾风四起。


他想,我不想什么名垂青史,也不想什么兼善天下呀。


山林呼啸。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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