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硒老锣你们是真的爱了

自闭人士

【亲子分】异乡纪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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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纪年——罗维诺·瓦尔加斯和他沙漠色的忧郁

第六章

 

罗维诺给我印象最深的画是他的<Tango>. 这幅画诞生于我们第一次性爱的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傍晚的时候他打开门,那时我已经在他门口等了好久了。我固然知道他是在作画,但心底还是放不下一些微小的不详预感。好在这预感并没成真。我越过他瘦削的身体和半掩的房门,一眼就望见了那幅画,我的眼睛突如其来地迎接了一场欢畅的视觉盛宴。

“这幅画绝对是佳作,罗维诺。”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荒谬,但是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他推了推眼镜,歪着头看着我,深棕色的眼睛里流出三份戏谑七分调皮来,“这样啊。”他说,“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幅画是我为你画的?”

狂喜击中了我。我有些头晕目眩,所幸罗维诺没发现(我猜他没能注意到)我的失态。但当我再去看他的画时,顿时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它又多了一些不可言喻的元素。我知道这元素来自哪里,它来自我自身。由于知道这幅画是因我而起,所以从脑海深处理解这幅画的时候,我便自然而然地将它与我联系在一起,并感到它与我的内心相通。这是不用质疑的,因为另一个人意象中的我的灵魂的一部分,也一应存在于这幅画中。

“那么,为什么是这样?”我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他答道,“但它就是这样,所以我画了。我是随着自己的感觉在纸上画线条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随着你。”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

“你。”他思考了一会,把我送给他的话原封不动还给我,“我不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非常愚蠢。”

愚蠢。我们都笑了。这点是不错的,罗维诺觉得我愚蠢,不管那是不是玩笑,那时候我想,哪怕我并不是真的愚蠢,但我还是在他面前做出愚蠢的样子好了。做一个罗维诺的笨蛋安东尼奥。

我再去看那幅画,我更加明白那里面蕴含的是什么了。这便是爱情。

爱情固然容易荒谬,可是荒谬只是暂时的;一切过后,它都会变成永恒。它融入了两个人的骨髓里,故而即便被埋入地底,或化为骨灰,那份爱始终存在。并且无论是化为泥土,或是成为养料,它们始终都不会破灭。有时我想,如果那土壤里没有包含一点点恋人的情谊,又怎么可能孕育出艳丽的花朵和不息的生命来呢?

借此仔细回想起来,在罗维诺的诸多画作之中,我能理解大致的也就只有这幅。他是个狂热的印象派拥护者,赶上了巅峰时期的小尾巴。他渴望自己的画能够有一些成绩。全世界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怀揣着和他一样的梦想。在我的潜意识里,罗维诺·瓦尔加斯是一定会成功的。这种想法包含着青年对自己身边一切的自信,并且我总觉得他越接近成功,我也就离我想要的那个目标越来越近。

我自然是罗维诺忠诚的支持。其实我和他的套路不怎么沾边,我的画风偏写实,而且我很喜欢素描(我曾画过整整一本罗维诺本人的素描,谢天谢地他不知道!)而他的比起我来则更加迷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童稚和思考的交融,就是罗维诺·瓦尔加斯。

在这里我必须得澄清,我做了如此多的铺垫,并不是为了引出“罗维诺事实上过得并不好”这样的观点。事实上,罗维诺确实有着非常,甚至可以说好的收入,这个收入水平能够使和他同龄的所有同类人羡慕眼红。而罗维诺本人拿着这份他不得不接受的礼款,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尴尬。

这件事比较好解释。经过如下:

有一天罗维诺心血来潮地和我说:“如果我能开一场画展,会是什么样子?”当然他没可能开画展,他在这个圈子里还只是一个普通青年,平日见不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不认识富豪名媛,就更别提出人头地了。我给他想了一个法子,其实根本连个办法都算不上。我说:“你可以把它们裱装起来挂在这屋子里,这样每个来访者都相当于参观了你的画展。”

罗维诺本人有点不同于别人的地方——脸皮有点薄,一些大家觉得没什么的事情,他都会觉得羞耻而不敢做。(比如他认为即使是男人,在家不穿上衣也是极不光彩的事!他买来很多薄衬衣放在柜子里,而且规定他洗澡时我只能呆在自己房间不许出来)我把这归结于他贵族家庭的良好家教,而罗维诺说并不是这样。至于这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正是明白他的性格,我才大胆开了这个玩笑,因为在心里早已估摸好他不会这么做。哪里想到,他听了我的话立即站起身来:“我喜欢你这个主意。”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哪里冒出来的胆量。后来想来,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二十多岁正是人们愿意为事业付出一切的年纪!后来罗维诺纠正我的说法,不是为了事业,而是为了理想,我们将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牺牲任何的利益,没有托辞。

“但我不想把它们裱起来。”罗维诺又说,“我们直接把它们挂在墙上好吗?每幅画我都在角落有留白的——你得帮我。”

我当然会帮他。那个下午我们就开始忙活,也正是我第一次正式走入罗维诺卧室时才发现,他居然有那么多我没见过的草稿!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完成的,但是在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有那么多本了。我在自惭形愧的同时帮他把这些画挂起来,我们俩忙了一整个晚上才搞定。那时我们的小客厅已经五颜六色,按照罗维诺的话来说,“用庸俗点缀艺术。”

当天晚上,阿尔弗雷德就登门造访。

阿尔弗雷德已然是我们家的常客,其原因有两点,第一是老琼斯不好意思亲自来收我们两个年轻人的房租,柯克兰日常也很忙,于是他常派遣最喜爱的小儿子来办此事。阿尔弗雷德虽然社交技巧尚欠缺,却也善于打哈哈的,我们多多少少惯着他。第二是在品尝过罗维诺的意面后,他不能把自己从美食囚牢中解放出来,所以每当他忍受不了馋虫,就会跑到我们这里蹭饭。

那天他本是来收钱的,但他刚进门就大喊道:“我的天哪!”

阿尔弗雷德虽备受宠爱,但不是人们传统印象中的风流公子哥,事实上他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尤其是在老管家去世而亚瑟·柯克兰接替父亲的位置以后,他受到的管教甚至更加严格。不过,不论如何,家族的重任总还是落在他哥哥马修的身上,长年累月的责任和压力把马修磨成一个轻言细语,性格迟疑的年轻主人,但他最终还是咬牙忍下来了,他用自己这些牺牲和付出,换来了弟弟阿尔弗雷德的自由,因此阿尔弗成年后就可以抛开管束和要求,按照一部分自己的意愿行事。这是兄弟俩最真挚的亲情所在。

阿尔弗雷德也有自己的梦想,尽管并不一定有明确的方向:自我认识他起,阿尔弗雷德·琼斯的英雄梦似乎就从未停止,他幻想着自己成为一个拯救世界,受人尊敬的人。对于英雄很难下个准确的定义,他渴望的不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生活,因为如果他想要的是这个,他完全可以做个明星之流。他想要的也不是被人铭记在心永垂不朽,如果是这样,那他干嘛非得梦想一些不能实现的英雄之路,而不去做一些更加容易被人记住的工作呢?他所渴望的是一种心灵上的有所追逐,是一种梦幻化的,建立在理想之上的理想。英雄不像是目标,而是一个或许可能作为目标实现的意象。他看起来比我们任何人都要轻松愉快,但也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要不幸,甚至比起他可怜的哥哥马修还要不幸。因为一个英雄不会受父亲的指示来给朋友收房租,也不会生活在自认为是英雄的乌托邦式自勉中,那不是他印象中的自己会干的事。总结起来,他也是一个空怀理想的悲哀英雄。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总结出来的(罗维诺和弗朗西斯对我的观点表示赞同)但我当然不可能去告诉他。至于阿尔弗雷德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比我们又要深刻多少,我们也不好旁敲侧击。

那晚阿尔弗雷德参观了我们的房子,他受到巨大震撼,以至于连房租也忘了收(我们也忘了)就离去了。我们估计他回家后便将此事吹得天花乱坠,因为次日,他父亲亲自来参观,并对一些作品大为赞赏。他向罗维诺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够定时接触到罗维诺的最新作品,并且罗维诺能授权他买下自己喜欢的那些,价格可以由罗维诺自己定。

那时候,罗维诺还不能预见到未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当即喜形于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知道在当时,以我们的境遇,能够有稳定的收入是多么不容易啊!

然而时间一长,罗维诺就感到无比尴尬,他既不能对自己的满意之作有所隐瞒,也不好把价格开得太高,毕竟这位房东兼老主顾还经常和我们一起聚会,也算我们的半个朋友。但是为了生存,罗维诺不得不这么做。

“当生活凌驾于艺术之上,为了理想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罗维诺问我。

“艺术应该与生活融合。”我说,“不存在谁臣服于谁。”

“屁。”罗维诺说,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挤出这一句话,“实在荒谬。”

在一些诸如此类抽象的细枝末节上,罗维诺总是和我有或多或少的分歧。

“就像我不得不把我最近的得意之作给老琼斯看,然后预料之中地被他买走,还不好开一个很高的价格。当然了,这些画又不会流失,而是会被精心裱装,安放在琼斯家的某处。如果运气好的话,过些年它们依然可能出现在博物馆或展览会上。”罗维诺说,“但我总觉得不太好。”

“孩子离开生母太久,再遇见也会陌生的。”

“你说得对。”罗维诺同意我的看法。这使我受宠若惊。但事后我感到很惭愧——我居然因为他的痛苦受宠若惊。

然而过了一年多,罗维诺又增添了新的痛苦。我们住宅旁的一片人都眼红罗维诺,却不能在羡慕奉承的同时理解他的内心世界。罗维诺·瓦尔加斯是个疯子,他的疯狂为自己争得了一定的声誉,也给他的内心增添了同等的迷茫。

据我所知,当时同样能够有很好的稳定收入的,像我们这样的青年只有一个,也是个疯人,而且比罗维诺更甚。此人叫做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崭露头角,风行一时。但一年后由于某种原因终于没落,在艺术的道路上被人扼断了咽喉。这一切都来源于菲利克斯的发小托里斯·罗利那提斯。

归根结底,这也不是罗利那提斯的个人错误。那时他俩都是食不果腹的穷小子,来这里追逐更好的生活。罗利那提斯的梦想和我们都不同,他放弃了艺术,开始为城里一霸布拉金斯基做事,而布拉金斯基家族,用罗维诺的话来说“全是流氓”。他们家上几代都是收藏家,而在收集的过程中,总免不了一些死缠烂打,说得好听叫巧取豪夺。他们收藏众多,却也在民间臭名昭著。基尔伯特曾撰文抨击布拉金斯基的做法,他瞧不起这家子人。而布拉金斯基与琼斯一家也交恶已久,他们的梁子三四代以前就结下了。

布拉金斯基有钱,有势,有人脉和实力。从一定的角度上来说,完全比城里贵族们地位还要高上一筹。小市民阶层的姑娘都想嫁给柯克兰的同时,上流社会的人家都在想法设法让女儿和伊万·布拉金斯基交好,能攀上他是无上的荣幸。但伊万·布拉金斯基本人对此漠不关心,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似乎永远不会爱上某个人的形象。曾一度有传言说,他将迎娶他的表妹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可从来没有事实佐证。布拉金斯基一度存在于我们的耳闻之中,我们没想过和他打照面,也从没料到他会强插一脚,闯入我们的生活中来。

这件事情也很简单:某日,伊万·布拉金斯基以“拜访拜访老朋友”的名义来到琼斯家,说是做客,其实是摸底。琼斯虽厌恶此人,也不得不接受了他的来访。布拉金斯基在琼斯家的客厅和楼廊上发现几幅崭新的画作,风格和笔法都未曾见过,不由大吃一惊,立即装作漫不经心询问这些画的来处。马修随便搪塞了几句,没有说话。但布拉金斯基眼尖,立即瞧见一张画纸角落有一个花体签名,他立即派人打听城里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作画者。办事得力的下手很快找到了罗维诺,他便决定亲自登门拜访。

布拉金斯基老爷范十足,在前一天命人送了一封信给罗维诺,说明来意“明天我将登临贵门拜访”,并没有给我们机会拒绝。送了信后,他的车夫就离去了,根本连影儿都找不到,留下罗维诺在原地头疼。除却身边熟人和布拉金斯基关系不妙,也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年前的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天才画家,因罗利那提斯引荐而被布拉金斯基挖掘了——当然不能说是挖掘,而是:控制了。卢卡谢维奇本人有点胆小怕事,被这一家子财大气粗的势头吓懵了,又碍于发小的面子,立即答应了他们所有的要求。于是他们立即垄断了卢卡谢维奇所有的画作和著作权,并要求他命题作画,卢卡谢维奇急了,却立即受到警告:如果不听话,他们可以让他和罗利那提斯永远滚出纽约,一辈子不能回来。娜塔莉娅觉得江郎才尽的卢卡谢维奇已没什么用处,就随便给他安排了个下人的职务。现在他每天坐在画室里,负责给该家族历代祖先画肖像。

没有人希望罗维诺成为第二个卢卡谢维奇。罗维诺觉得自己无法和这难缠的家伙抗衡,他不愿成为布拉金斯基的对立者,于是他把这个对立的角色推回给了琼斯。于是,当布拉金斯基登门造访时,他发现琼斯兄弟俩已经在我们家了,他们是“预先没有打招呼就来了,两伙人恰好碰上”。气氛一时微妙。三个人在我们本来只能坐两个人的皮沙发谈了很久,我本来还想听一下他们的谈话内容,罗维诺说不必,让他们自己去权衡。三小时后他们同时离去。

此后,布拉金斯基家的人就隔三差五登门拜访,企图在琼斯之前抢购,以此作弄对手。这个较量持续了足足两三年才消退。来人有时是罗利那提斯和他的两个同事,有时候是布拉金斯基的车夫,有时候是他难缠的妹妹——前两种还可以搪塞应付,娜塔莉娅一旦登门造访,不给她几幅画是打发不走的。我曾建议罗维诺故意画一些随意的作品打发他们,可罗维诺不愿浪费那个时间。

“这算什么呢?家族恩怨我懒得管,难道非得拿不相干的人的心血作为牺牲品?”在一次聚会上,罗维诺说道。他把布拉金斯基的行为形容为“无赖地痞”。

“我也看他们和地痞没什么区别。”基尔伯特赞同道。他们的话迎来两兄弟热烈的掌声。

当然,这一切不能完全说明罗维诺就站在琼斯这一边。他想保持一种中立的态度——严格来说,他其实谁也不想答应。琼斯家教良好,但家教良好不意味着就精通艺术。罗维诺觉得没有必要把画卖给行外人。

 “你的要求真高啊,亲爱的。既然如此,那你觉得谁有资格得到你的临幸?嗯?哥哥我有资格吗?贝什米特呢?他们的钢琴师朋友?还是我们亲爱的——费尔南德斯先生?”弗朗西斯半调侃地问道。罗维诺没能回答——他该如何回答?他多痛苦啊! 

 

 

第七章

 

与世俗纷争相对比,宁静的工作时光就格外可贵。罗维诺喜欢那样的午后,没有俗人,没有布拉金斯基和琼斯,甚至没有我和他。在我印象中有这样一个时刻,我坐在窗台前画门外的树,他坐在我的背后画我。我知道他在画我,因此我的脊背一直紧绷着。“放松。”他对我说。于是我尽力使自己平和下来。我知道自己的脊背是否紧绷对他的画面影响不大,但他追求的恰恰就是这么一点精神上的点缀。那天很美,窗外树上绿得发亮的叶子浸染了我的双眼,它们洗净了我的瞳色。

“好了。”

于是我回头,我撞进他的眼睛里。罗维诺的眼睛——我以前从没仔细描述过,是介于棕褐色和蜜色之间的,夹杂一些诡秘的绿——这绿恰恰是精华所在,它使得罗维诺看起来更深邃,也更狡黠,有清凉悠长的韵味,夹杂着浅浅的忧郁和骄傲。

“真好。”我说,“这是你给我画的第二幅画吗?”

“不知道。”他说,“我没数过。”

他顽皮地笑了,眼睛悠悠闪着光。我很惊喜,我们对彼此做的事情是一样的。我猜那时候我的眼神一定也暴露了我的秘密,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彼此都知道了。

“真是太好了,罗维诺。”

“是的。但是我不想给你看。”

“喂!”

“我不给!”

罗维诺抱着他的画板,我在后面追他,他一路跑回房间,我伸手一推,他趴倒在床上。

一切由一个亲吻而起。我特别亲吻了他的眼睛,那里藏着一个我为之倾倒的灵魂。

我从没见他那么高兴过,我确实曾试着把费里西安诺的笑容移植到罗维诺脸上,但得到的只是毫不协调的无稽之作。这兄弟俩是不一样的,他们相似的外表下掩着的不仅是不同的性格,还是不同的命运。上帝给费里西安诺的瓶子里倒满了糖浆,却给罗维诺的杯子里只给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他要罗维诺用自己的鲜血和汗水去填满。罗维诺一直在努力,朝着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拼命挣扎。他不是弱者,不需要怜悯,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人懂他,而我至今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那个人——或者说,不知道他认不认可我成为这个人。但认可也好不认可也罢,我都不再有机会知道了。

 

我哥哥佩德罗从小就和我关系不佳,因为母亲在生我时难产,差一点丢了性命。她为我奉献了如此之多,而我所做的都是些什么呢?我在十七岁那年卖掉了那把她省吃俭用给我买来的吉他,换了一块画板,背着它远走他乡。

我和父母互通有无,佩德罗的来信却少得可怜,大概也就三四封。我从父母的信中了解到他的生活:佩德罗去了葡萄牙;佩德罗结婚了,但你要是没法也可以不来;佩德罗有了一个女儿,他给女儿起名为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三岁啦,可她还没见过自己的叔叔······他们不怪我,我感到内疚。我曾不明白罗维诺看我的目光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他羡慕无比,他求之不得,我却没能来得及珍重。

我和罗维诺在一起呆了十年。十年后的夏天我收到哥哥的来信:信意简明,母亲病了,病得很重,他们希望我回去。一个月内,他已经替我在当地某大学谋得一个讲师的职务,如果我回去了,就别再离开。这封信只写了半面纸,却令罗维诺沉默了半个月。这沉默如此熟稔,令我联想起见他的第一次,他接到一封来自家里的信,一个月都没和我说话。我们会因为家庭而牵挂,这是来自血液内部的情感,我无法脱离。

半个月后他和我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还是得留下。”

是的!他还是得留下。我的朋友们为我举行了友好的饯别会,罗维诺在聚会上酩酊大醉,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醉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次是我之前提到的,伊丽莎白举行的鸡尾酒聚会,那晚回去后他又喝了好多白兰地,我们在幽暗的房间里第一次性爱,隔着窗帘我感知到窗外的月光很白很亮。

“安东尼奥,我想高尚一次,我觉得这辈子我大概就高尚这么一次了······”

临别的那几天我们活得很混乱,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提前一周整理好了所有的行李,然后和罗维诺度过最后的七天时光。七天时间很长,长到够上帝创造一整个世界。但还不够相恋的人告别。

当一个男人爱另一个男人,他就会吻他,这话说得不错,窗外的白杨可以见证。

十年,我们在一起度过十年,却让我花了三十年也不能忘记他。三千六百四十一个下午,他坐在我们房子小小的储藏室里,望着窗外的天。我们比亲爱的琼珊和苏艾还早得来到这里,她们体味过生离死别,却不一定体味过我们这样奇异的痛苦。

我离开的那一天,罗维诺给我送行。“有事写信。”他和我说,我点头,“再见了,安东尼奥。”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提着行囊最后一次回头看他,他流了泪,却像旅行者离开家门远行时那样,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我离开后还和他密切通信,持续了大概半年,然后从某一天起,他再也没有回信。我苦苦等待,最后无奈之下写给了基尔伯特。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很长的回复,足足有十二张纸。信中告诉我罗维诺已经离开了——离开——指的是永恒的离开。这很难接受,他安慰了我好久。他解释说罗维诺发明了个以血作画的方法,结果失血过多而死了,他把一生都献给了艺术。对这个说法,我当时深信不疑,尽管现在想来,他的自杀或多或少含有对生活的绝望。但我唯独可以肯定的一点,在读信时莫名其妙就肯定的一点是:他的死和我的离去无关。

除了这十二张纸,还附带了弗朗西斯的。他回法国去了,并给了我他的新地址,期望与我通信。全文没有一个字提到罗维诺·瓦尔加斯,我猜这是伊丽莎白的主意。罗维诺没什么遗物,只有一些画——这些画我一张也没有得到,当然都全权交给马修处理。

我离开近十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到处都是血和动乱,自那以后,我和他们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我听说琼斯与布拉金斯基在战争中相继破产,布拉金斯基不想回到俄国,不知去了何处——反正离开了纽约。至此,罗维诺的绝大部分作品都不知所踪。我那里还留有一张,是他画给我的<Tango>。当时我离开他回到西班牙,在包里发现这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画。

而他执意没给我看到的那张我的背影,我则一辈子也没有机遇见到了。

 

 

尾声

 

坐我对面的格林斯又在喊我:“喂,费尔南德斯,你睡着啦!”他小声地呼唤着:“我说吧,应该找一个能照顾你的女人,你就不会把自己弄得那么疲惫了。”

我仍笃信自己缺失的不是女人,但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找一个——至少我的想法应该向人倾诉。这时我开始希望能找一个懂我的人,但我发现竟是如此困难——就像当年罗维诺也在苦苦寻觅那个明白他的知己一样。

 

我曾经爱他,但那时未能懂他;现在我懂了,但陈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旧的河水涌入新的河水中,我说不清我还爱不爱他。当然,这些已不重要。我又想通了新的事情:我的青春已经不再了,我终于知道它跑到哪里去——我的青春是寄托在罗维诺身上的,因而从我离开格林尼治的那一刹,它就永远地离我而去——我离开了罗维诺的沙漠,和他沙漠色的忧郁——但在太阳的照射下,沙漠依旧闪光。

我坚信那时的我是有能力带来这点光的。毕竟回首往事,还是年少轻狂的岁月待人最温柔。

 

 

END

这篇文里每个人都有我的影子,安东尼奥是现在的我,罗维诺是我想成为却又求之不得的那个自己。我还是希望理想中的那个自己能稍微垂青哪怕一点现实世界里浑浑噩噩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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