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硒老锣你们是真的爱了

自闭人士

【亲子分】异乡纪年(上)

又是一年毕业季,送给所有毕业的小天使,也送给所有走不出自己过去的人。提前祝自己生日快乐,希望自己要坚强。

 

 

 异乡纪年——罗维诺·瓦尔加斯和他沙漠色的忧郁(上)

 

第一章


上了年纪后我身体不太好。这不是什么老年性疾病(我自以为还没到那个年纪),也不是心力交瘁,对任何事情感到厌烦。事实上我只感到疲倦,生理上的疲倦,尽管并没有剧烈运动,我却经常感到乏累。我早上起床,洗漱,吃早饭,然后开车来到办公室,当我在办公室舒适的皮椅上坐下后,我的眼皮便开始打架,好像刚才那些平常小事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似的。坐我对面的格林斯和我打趣,说这是因为我生活里缺少一个女人。或许他的说法有时有道理,但对我而言显然不适用。我们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女人,况且我知道我缺少的并不是这个。

想到这里,我大概猜到我缺少的是什么了,那是一种生命力。于是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人到中年就会感到疲惫:大概是因为所有生命力都在年轻时就消耗殆尽。年轻人总是这样花费自己的生命,不是抛洒,不是挥霍,而是燃烧。

这种疲乏仿佛是被抹匀了掺在我的骨髓里一般。我还是正常的上班,备课,教书,偶尔批改作业和论文。但在做所有事情时,我都感到无形的重负压在身体上。我越睡越困,做运动更会加剧疲劳,散步或欣赏轻音乐也毫无用处。于是我开始平静地意识且接受: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可我最近偏偏特别忙,忙于批改这届学生的期末论文。咖啡的暖意让我多少有些昏昏欲睡。但是这时候不能入睡,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一个教授基本的责任心。于是我拿起另一个学生的论文。

论文的题目叫做《关于本世纪现代画家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绘画风格及其瓦尔加斯式风格在绘画历程中的演变》。标题很长,作者特地将几个关键词做了勾画,我一眼就望见它们。尽管我与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相知甚少,只打过几个照面,但我仍不由感到一阵剧烈心惊,如同激起了什么年代久远的波澜。

论文结尾有作者注释:

 

综上我们可以总结出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作画的特点,最近有流派提出将其命名为瓦尔加斯风格。事实上有趣的是,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并非独子,有胞兄罗维诺·瓦尔加斯,后者英年早逝,可考作品仅存三幅,且与前者风格迥异,状似信笔涂鸦,或未受过专业训练。值得一提的是其作品上题写的诗歌,但原作者已不可考。

 

很久以前,我以为作品的魅力本身是为了叫人揣测,而不是叫人理解,这亦是阅者对创作者的基本尊重。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即便再自认孤芳自赏的创作者,也曾经渴望过认可,幻想在茫茫人海里寻觅知音,只不过幻想未能实现,认可也不曾有,便只能用孤独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一切已与才华无关。

我在心里构思出很多陈词,有理有据,以便为罗维诺的画做辩护。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场自我想象的辩论实际不存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我假想的辩驳者,即便再酣畅淋漓,一切都是我自导自演。

关于罗维诺算不算画家:他自诩是,世人不承认,他的朋友顺着他说,没有他的作品流传。他大概是,也大概不是,但总的来说,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在迷途中没能找到终点的旅者之一。他是个出色的哲人,也许算不上画家,但已然无关。我懂他,也或许从未懂他,但他不知道。

 

 

第二章

 

八月的格林尼治村一片火热,各种意义上的。二十二岁那年我来到这里,准备打拼自己的未来。那时候像我这么大的青年人,都幻想着用努力创造自己的生活,直到二十年后,战争把自己的别人的这样或是那样的生活摧毁——但在当时,我们谁会去预见这些。

我在那里租下一座小房子,是和人合租的——合租这个建议由我的房东琼斯先生提出,因为这样可以节省一半的房租。我到达的纽约那天,由琼斯先生的次子阿尔弗雷德为我带路,但他并没有耐心带我参观房子,因为那时候已经接近午夜。阿尔弗雷德·F·琼斯先生声称为了送我到达目的地,他已推掉了与女友的约会,当然,后来我发现他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友,那时他才和邻居的女孩分手,沉浸在悲伤之中。他大概因为心情烦闷而不愿领我参观,但又唯恐我向他父亲告状,所以才编造了这样的说辞。但由我对他的了解,阿尔弗雷德不是会为这点小事撒谎的人。所以他当时那么说,大概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吧。

不管怎样,那天我到达住所时,另一位租客还没有回来,看样子是出去了。我把箱子放在自己房间的衣橱里,想着等明天再来整理。然后我冲了个淋浴。另一位房客先生还是没有回来。我就先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已经是十点多。我并不急着洗漱更衣,开始整理我那只破皮箱。先前它被塞得满满的,又在长途的运输中被挤得歪歪扭扭,这里凹进去那里凸出来。当我打开它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如山洪暴发一般涌出来。我敢肯定我再也没法把它们装回去了。但我没必要把它们装回去。我将在这里定居。于是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像和我的老朋友们一一握手——摆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做完这些已经快十一点。我不急着去见我的房客朋友,热情打探他昨晚去了哪里。相反,我静静坐在床沿,开始幻想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事前的憧憬会令现实更加意义深刻,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思来想去,只得出这一个结论:他是个和我一样的年轻人。

那么,是个怎样的年轻人呢?我问自己,然而没有答案。我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房客朋友在敲我的门。但在那瞬间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下意识上前开门。

紧接着,那个青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无需隐瞒或留下悬念,那就是我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现在我们知道他叫罗维诺·瓦尔加斯,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看见他是个很漂亮的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棕色细边框眼镜,身上穿着和气场全然不符的米色西服。

尽管事先稍微有所预想,但我还没来得及完全在脑海里描摹出他的形象。因此,刚见到他,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对撞震住了我。我吃了一惊。

 “你好。”我说。

“你好。我就问你一句,你要不要吃早饭?如果不要,我就洗盘子了。”

他说。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后来回想起我才明白,他在看我的大皮箱,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拼写着我的名字: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

我随他走出房间,来到餐厅。其实说是餐厅,也就是客厅的一张桌子。早餐有一小盘培根,煎鸡蛋,烤面包和牛奶。我不习惯早饭喝牛奶,我喜欢咖啡,我从桌上喝剩的杯子里看到了咖啡残渣,于是我知道他确实是煮了咖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给我换成了牛奶。我想更换我的饮料,但又觉得初次见面不是很礼貌,所以就没有说话,开始享用早餐,味道不坏。用完早餐,我和他道了谢,木讷地瞪着他走进厨房洗盘子——居然忘记了去帮忙!

好在这时候,一个邮递员缓解我的尴尬,他带来了两封信。信上的名字写的很明白,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罗维诺·瓦尔加斯。我的那封信肯定是父母寄来的,他们知道我的地址。至于另外一封——毫无疑问,我的室友就叫做罗维诺·瓦尔加斯。

欣喜的快感充盈了我的心。我拿着信走进厨房,开玩笑似的询问哪一封是他的。

“罗维诺。这是你的名字吗?”

“嗯。”

他擦干净了手,在客厅被磨得几乎要穿孔的皮沙发上坐下。我坐在他对面,预备等他读完信就可以和他说话。但是没有。奇妙得很,即便是几十年后回想这一场景,我也总能体会出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他盯着那封信一直看。我敢肯定他看完了它。但是看完以后,他又像没看过一样重新看了一遍,而且比前一遍更加仔细。看完那一遍后,他竟又从头读起。就这样反反复复了五六次,他突然站起身来,把信拍在桌子上,在沙发前默默地站立着。又过了约莫两三分钟,他拿起桌上的信,一言不发就转头进了房间,摔上了门。门内传来撕纸的声音。

接下来一个多月,我都没能和他进行任何交流。除了“你好”“晚安”和日常必备的接触,就没有更多的深入了解。因为我时常见不到他。他好像逃避我似的,每次和我共用早餐或一起在客厅读书,他总一言不发,不出多久,他就要匆匆的奔回自己的房间去。当他觉得不和我聊天就实在失礼节时,他便出门。事实上他出门也是无所事事,我曾三四次看见他在门口的街角闲逛发呆。我暗自揣测,或许我这个陌生人的突然出现影响了他以前习惯的生活。

于是我也感到自责起来,避免与他相见。我并没想到自己的合租生活会如此尴尬,毕竟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会和室友相处愉快,想起我曾经做的种种美好的预测,我不免感到失望。

这一个月我没有和他聊过任何话题,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也没有除了对他姓名和国籍以外任何的了解——我知道他也是个画画的,但也从没正面见过他的成品。在此之间我也做了许多关于他和他的信的猜测,但是它们无一得到证实——并且不可能得到证实。很快我也意识到这样并无意义,便终止了这种做法。

一个多月后,他终于和我说话了。这令我感到震惊——我几乎都要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呢。那是在早饭后,他默默走去厨房洗碗。(我们有着种天然的默契,把这些琐事自动分了工)洗完后他来到我面前,我那时正在盥洗室刮胡子,突然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镜子里,像是漂浮的鬼魂,走路都不带声响。我吓了一跳。

“我弟弟要来了。”他说。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从镜子里看见他的脸色,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立即洗掉下巴上的所有肥皂沫,擦干了脸。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在我后面倚着墙站着。

“我想你不介意聊聊?”

“当然不。”他说。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我弟弟要来了。”

我们来到那张只能坐两个人的皮沙发上,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谈话。

“从哪里讲起呢?”我问。

“随便。”

于是我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母姓是卡里埃多,来自西班牙,父亲是教师,母亲是杂货店店主的女儿。我的所有热忱来自外祖父,因为他的杂货店小储物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颜料和画纸。我就在那些东西之间长大。十七岁那年我得到一把弗拉门戈吉他,十天后吉他变成一个崭新的画板和一套画笔。从那天起我的父母似乎就认定了我是画画的料,但是究竟是不是料,大概只有世人的眼光才能决定吧。二十二岁那年我离开父母,独自来到美洲闯荡——他们似乎一直为我自豪——只是我一直愧疚,愧疚十七岁那年的安东尼奥卖掉那把上好木头的吉他,换来一块同样好木质的画板,后来年少的他离开了故乡,没有顾及其他人。这是我的故事。

罗维诺告诉我,他没什么可以说的。他离开家乡的时候没有带着一箱故事,他只带了一腔热情。那时候胸膛里的热血因为愤怒,失落,和受挫而激起的年轻人特有的跃跃欲试混杂在一起,也滚烫奔涌。他生于经商世家,从祖父开始,家族的足迹就遍布了整个世界的大地和海洋。兄弟俩准备从事艺术的决定是在晚餐桌上宣布的,那时候全家人都惊呆了,祖父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父亲点起烟,一根接着一根,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那伤心欲绝的情形几乎要引出费里西安诺的眼泪。罗维诺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弟弟会收回自己的眼泪——这个决定是他们做出的,是他们公布的,所以他们做出这一切的时候,就应当预留承担一切引起的后果的勇气。兄弟俩在天台度过了一个晚上,夜是淡紫红的天鹅绒,风是来自远方的笛音,梦想是塞壬经久不绝的歌声,那不勒斯的夜很凉。

第二天早上,他们谁也不敢下楼去,不是因为害怕得到自己的结局,而是不敢面对自己造成的一切。但他们还是下去了,在早饭即将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女仆正在厨房洗碗,除却流水,万籁俱寂。

家人与他们做了妥协。兄弟俩中可以有一个从事艺术,另一个继承家产,这合情合理。至于那个幸运儿如何产生,也自有公平合理的方法:兄弟俩各作画一幅,由评论家一鉴高下。兄弟相争固然有点儿残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两个月后,罗维诺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他完全不能接受,开始绝食。家人拒不接受他的耍赖,斥责他无理取闹。罗维诺自知理亏,但他已什么都不想管,他的眼里看不到梦想以外的其他东西。

“我要离开这里。”

罗维诺做出了决定。他事先知会了弟弟,这次连弟弟也反对他——这是当然,小家伙既然都已经如愿以偿,自然是只会做乖宝宝了。想到这里罗维诺勾起了嘴角。在年轻人眼中,叛逆不是骂名,而是赞许,所有不给他做的事情,他都要一做到底。

“罗维诺·瓦尔加斯,你给我听着。你只要今天胆敢踏出家门一步,你就被从家族永远除名。”

但是年少而桀骜的罗维诺没有把这句话当做警告,他把它当做一段宣言。那时候的青年不在乎自己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怎样的字母,他关注的是自己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怎样的心。

“你一定觉得我那时蠢极了,竟然如此冲动。”罗维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眼睛像新木一样闪光,意气勃勃,“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直到未来……”

“……没有,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惆怅的笑容浮上他雕塑一般精致的脸颊,我看着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忘记怎么安慰一个人。后来我想,当时我应该鼓励他哭一场。

 

 

第三章

 

费里西安诺的即将到来使罗维诺不安。他更加频繁地抽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他妈以为自己已经和家里没有关系了。”他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说,“他们还来找我干什么?”

“……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我含糊道。

“切。”罗维诺嗤之以鼻,“他们早就不拿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了。”

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我和他们一样不在意。”

话音消失在袅袅飘起的烟雾里。

但不论罗维诺在我面前如何自傲,也不论他是如何竭力表现他的不在乎,当费里西安诺来找他时,他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时的场景是这样的:在一个平常的下午,门铃突然响了——我们立即知道,来者并非这里的熟人,因为邻居们都知道,我们下午不见任何客人。我坐在沙发上咬着钢笔杆,希望能给新作品起个好名字。罗维诺在厨房鼓捣着什么,似乎是他最近新学的一种“番茄派”。我走去开门,他擦干手从厨房出来。目光交错的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我退让到房间里(实际是在二楼走廊偷偷观察),而罗维诺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了。费里西安诺和罗维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正午的余光在他的面容上点缀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哥哥。”他说,有些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罗维诺一直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罗维诺的脸隐藏在阴影里。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来,“咖啡,安东尼奥。”他说。我注意到他已是满脸泪痕。于是赶紧答应,走进了厨房。

我拿了咖啡,又走进盥洗室,为他准备了一条热毛巾,这才走进客厅。兄弟俩已经坐在沙发上。我觉得需要回避,所以我祝他们聊天愉快,申明自己先去楼上了。哪想罗维诺却止住我:“你也来听吧。”

于是我也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坐下后又觉得自己愚蠢,后悔为什么没有拒绝。但是既然已经坐下,我总不能走吧。

他们进入正题。费里西安诺说明来意:随着家里事务越来越多,他自己一个人已经不能支撑。于是大家都想到了罗维诺。这个被家族从族谱上除名的“永远不会被想起的败类”,再一次浮现在大家的脑海里。于是大家又突然一致觉得,觉得罗维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他还是个未涉世的雏儿,也只不过是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是无可指责的,毕竟费里西安诺也喜欢画画。大家又想起了罗维诺的种种好处,想起他小时候用尚未成熟的声音唱的稚嫩的歌谣,他的声线和费里西是多么不一样啊。想起他曾说过的可爱的话,想起曾和罗维诺度过的愉快的时光。当初冷若冰霜将他踢走的人,如今又敞开双臂欢迎他归来。

费里西安诺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二少爷,他的声音似乎天生就带有说服力,一种能让别人不忍心拒绝他的说服力。他轻缓地说着,像月光流过河床上泠泠作响的蜜糖浆。

罗维诺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

“我不回去。”

那一瞬间连我也很惊讶了。

“我不会回去。”他说,直直地逼视着费里西安诺的眼睛,“你听着——费里西安诺,你欠我……”

罗维诺又哽咽了。他悲哀地注视着费里西安诺惶恐的蜜色眼瞳。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里也染上一层淡淡的水汽。

“哥哥……”

“你一辈子也还不了……而我,我也不想再得到了。你回去吧。”

费里西安诺只能离开了。他再也没有来过。

 

这件事的后续要到两年后,罗维诺收到来自费里西安诺的信,说祖父病重想要见他。罗维诺当然立即收拾行李准备回到意大利。他问我愿不愿意陪他去,我欣然同意。

次日清晨,我也收好简单的行装,离开前罗维诺发现信箱里有封信,是他父亲寄来的,语气很强硬,意思大概是警告罗维诺禁止回家,因为“一个两次抛弃自己家族的人是不配踏入瓦尔加斯家门的,费里西安诺他还小,不懂。”信里威胁道:“如果你心底还残存一点爱,希望你的祖父死后升入天国,那就不要让你的脚踏上那不勒斯的土地。”这封信写得语气很重。罗维诺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安东尼奥,你看……我还要去吗?”他问,声音轻得反常,像被风拂起的破窗帘。

我鼓励他:“去吧。”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来到那不勒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我们来到罗维诺曾经的家。新来的守门人并不认识他,将他拦在门外。

“你的名字?”

“罗维诺。罗维诺……就说我叫罗维诺。”

“你姓什么?”

“……瓦尔加斯。罗维诺·瓦尔加斯……”

守门人眨了眨眼皱起眉头,“姓瓦尔加斯的亲戚都来过了。——我去汇报一下。”

我和罗维诺对视一眼,罗维诺无奈地苦笑。但是没过多久守门人回来了:“二少爷说他来找你。”

几分钟后我们看到了费里西安诺。他把我们领进去,走进瓦尔加斯家的宅邸。我们慢慢绕过高大铮亮的旋转楼梯,来到瓦尔加斯祖父的卧室门口。

但就在这时,卧室的门突然开了。走出来的是罗维诺的父亲。

一种可怕的沉默开始在走廊里蔓延,沿着地板上木板泛着古铜色微光的缝隙,一直延伸到房间里面去。这种寂静洗劫了罗维脸上仅剩的一丝血色,他看上去摇摇欲坠,几乎要因为失血而死去。

“你怎么来了!”他父亲压低声音问道,脸色扭曲。

“我听说老头生病了。”罗维诺直直地望着他的父亲。尽管看起来苍白无力,但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锁在父亲的身上,这目光里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推开他父亲身后的门板。他好像透支了所有的体力才使出这股劲,脸色变得更差了。

“你没收到我寄给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罗维诺反问。

他父亲噤了声,没有说话,依然咬紧牙关看着罗维诺。接着他的目光越过罗维诺身后,捕捉到了费里西安诺的脸。他叹了一口气。正如罗维诺曾和我说的,从来没有人能不对费里西安诺心软。他退让了。

“好吧。”他说,“你们可以进去,但是只有十分钟。”

罗维诺和弟弟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他父亲的目光继而聚集在我身上,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不知该怎么办,也无意冒犯这位和我没有恩怨的陌生男人,就只好任由他看。

“你就是安东尼奥?”

“是。”

他又定定地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迈开大步走了。

 

罗维诺在那不勒斯呆了一个月,直到祖父离开人间。在此之间我们像是心有灵犀,什么都不谈,一直等回到格林尼治,罗维诺才和我提及了少许,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祖父是否有原谅他。既然他不愿意提起,我便也不多问。其实我能够猜到答案,因为他久久都没有释怀。

“二十一岁那年我做了一件错事。大错。”他说,拿起壶给自己添咖啡。

“如果你没做那件错事,你会快乐吗?”我问。

“难道你觉得我现在快乐吗?”他反问。

我没说话。

罗维诺放下壶,他在这时才流露出一些真情实感,他确实羡慕极了费里西安诺:“他如此优秀,但我却活不成他的模样——别笑话我,安东尼奥,我之所以急着去模仿别人,就是因为有时我不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能接受我想活成的那个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当然我也明白,这些可笑的模仿都只是一时冲动。冲动之后,我还必须做回我自己。”

他的身影沐浴在夕阳里,整个身体都好像裹了一层轻纱似的的,淡黄色的的蜡,温柔极了。

罗维诺花了好长时间才从回乡这件事里缓过来,他受到的打击迟迟没有消除。他以前就有吸烟的习惯,此后抽得更多。烟卷似乎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每当他坐在桌前,那袅袅升起的烟雾像是苦涩而甜蜜的梦,融入到他的灵魂里去了。

“所以说烟这种东西,染上了,就没法戒掉了。”弗朗西斯说,“一个人要是能忍心把自己的灵魂丢掉一部分,那他该是怎样的一个凡人呐。”

弗朗西斯是我们的新朋友,几个月前才搬来,租下了我们房子旁边的小阁楼。(其实也不能算租,因为那阁楼实在过于破旧,老琼斯直接送给他住了。)他全名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是房东琼斯家两个儿子的法语老师,典型的法国人,金发蓝眼,语气和动作中带有那么一点儿故乡特色的轻佻与浪漫。这也许是我的刻板印象,但我绝无贬义。他自嘲是个业余写点东西的,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年轻人,谁还没有一点梦想和追求呢?此人特长与罗维诺十分相似,做饭,唱歌,当然还有和漂亮的姑娘聊天。唯一不同的是罗维诺聊完就算,但弗朗西斯会和她们谈。谈不谈倒不重要,毕竟你情我愿。而两人公认的最有魅力的女人——也是他们相处以来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城东贝什米特家的夫人伊丽莎白·贝什米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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