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樱】灯
负能
灯
夜近了,银座的灯亮了。
丈夫到家时是傍晚五点三十分,樱起身去为他开门。然而他并无留意,说是马上要去接一个部门高管回家吃饭,叮嘱樱多准备些饭菜。该高管是东大高材生,入职短短几年步步高升,没多久就做了部长,事业正兴旺时突然辞职,又因为曾经很照顾自己,所以想请回家吃饭。
说完这些丈夫就又出门去了,留下樱独自去思索这没头没尾的故事。她抬起头的刹那被晃了眼,隔着层层的楼宇,她仿佛看见远处银座的灯很亮。她很诧异,以前从未注意到那么夺目的光,大概是结婚后,她就很少在夜里出去了。于是樱神经质地走上前去,把门关上,打开,又关上。夕阳死在地平线的霓虹灯下。
然后樱回到房间,从枕头底下拿出安眠药,一粒一粒取出来排好。十粒一排,一共十排。她准备在今晚丈夫睡下后服下这些药。看到药还很安全,她便放了心,去厨房做饭。
*
七点多门铃响起,丈夫先踏入门内,身后的青年人拘谨地看了一眼,也脱下鞋走了进来。那的确是一张青年人的脸,而与年轻唯一不符的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樱第一次见到如此平和的死气沉沉。他穿一身白色的西服,衣摆掠过窗外流光溢彩的一角。
丈夫领青年在桌前坐定。樱端上菜,又摆好碗筷。
“哦,忘了介绍。这是······”
“哪里。是我忘了自我介绍。真是失礼。”
青年说。
“真实抱歉。在下本田菊。多多指教。”
白色西装的男人微微躬身,语气中有些许歉意。樱隔着一张餐桌感觉到他的气场。起先她以为那是个谦卑的人,但随即意识到那恐怕不是谦卑,而是消极。直到多年后会想起这个场景,樱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谦卑抑或消极,而是一种绝望。一种因没有杂念的绝望之至生出的沉静与淡然。悟出这个道理时,樱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妪,膝下无子,丈夫已逝,无欲无求。
“小女未出嫁前,闺姓也是本田。”
“是吗?那真是巧了。”青年浅浅的笑。
他清冷的声线似乎飘到悠远的高空,去和银座的灯火汇合一处了。
于是樱回想起她十九岁的某个夏夜,她曾在天桥上。目睹一个年轻人轻生。她没有大声呼喊,也没有上前阻止。那夜晚风很凉,盛夏初绽。年轻人像是某个高校的学生,身穿白色的制服和运动裤。夜模糊了他的脸。然后他坠落,坠入桥下灯火如炬歌舞升平的天堂。人声鼎沸掩住了他落地的声响,桥上桥下是两个世界。
也正是与本田菊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樱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个凛冽的夏日了。那时她还没结婚,可以在晚上出门乱跑,在天桥上等买寿司的女伴时,目睹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的人,是如何幸福地去死。
记忆错乱间她觉得那个青年仿佛就是本田菊,从桥头坠落,像一只折翼的鸽,身后是星彩迷迭。
她定定地看着本田菊,又低下头去。忧伤的美丽包围了她,将她裹住。她觉得自己曾经度过的二十七年,在天桥那一夜前是是多么不值一提。她固然十分想死,但这时她又不想死了,因为她害怕自己无法死得那样美丽,像冥冥间吹拂的风,熄灭了烛光,却依然冰凉。
这些想法突如其来,樱又走了好一会儿神。
“不过还是想知道一下,为什么本田先生想要离开。”丈夫问。
“这······不方便说啊。”青年声音沉稳,“可能有时候会放纵自己过度的任性吧。不想干了,自然就不干了。”
樱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想干了,自然就不干了。那么如果不想活了,是不是就不活了呢?是不是就可以在天桥上张开双臂,肆无忌惮的去死?
这么想着,她便问出来了。因为她想起自己枕头下的那瓶安眠药。这是一种奇怪的共鸣,尤其是想着自己也曾想要任性的离开这个世界,便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在胸膛里翻涌。
本田菊看着她的眼睛,樱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似是在逼问答案。
“我有个弟弟,他曾在中学时坠桥自尽。”
他说,眼里似有精光闪烁。
沉默。
“我知道,是八年前,在涩谷的天桥。”
樱急匆匆地回答。她为什么回答得这样急迫呀,难道她怕再迟一秒,本田菊就会身子一斜,直直地坠落下去吗?
本田菊看了她一眼,一点点没有温度的忧伤浮现在他的眼睛里。
“不是,不是涩谷。”
于是原本怦怦直跳的心又沉下去了。但樱仍死死地盯着本田菊的眼睛。她从他身上体味到一种从未体味到的东西。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但她却不由自主的为之吸引。她如此沉迷。但是令人惋惜的是,他们又是如此年轻。如此年轻。
年轻的樱忘了自己是怎么嫁给自己丈夫的了。依稀记得对方是母亲好友妹妹的闺蜜的侄子,或是外甥,诸如此类的。当时她还没想过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并不坏。
她不后悔嫁给他,但也不为之感到幸福。一个人若是向死而生,便不会为生活的洪流感到痛苦。
所以二十四岁的樱开始用三年时间计划一场死亡。本田菊的出现淡化了她对死亡的渴望,却加深了她对那种感觉的念想。
她想:我死去的路上还需要点光。我只需要一点儿光就够了。
晚餐结束,本田菊起身告辞离去。鬼使神差的,樱走上去尾随着他。在开门的一瞬间她触到他的衣角。她觉得她触碰到了自己长久以来想要得到的一切。
那就是她想得到的一切。
白衣的男人回头看她。樱有种冲动,想要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握紧。握紧。握紧她想要的那一切,握紧本田菊身上她想得到却从不曾得到的那一切。
*
于是樱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本田樱。那时候人们还不叫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小姑娘。”。她从风铃的廊角穿行而过,渴望遇见一个河童告诉她人生的奥秘,渴望遇见一个男人像父亲一样爱她。窗棂有飞花飘落。
河童没有出现,而男人亦不曾来。
*
次日早晨,丈夫上班去了。樱做着些家务。她从枕头下找到那瓶安眠药,将它收进药柜里。
敲门声响了。
“是谁?”
“是我。本田菊。”
“哦,是本田先生······”
樱想要开门,但本田菊阻止了她。
“不要打开。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就隔着门说。”
他今天是什么打扮?还穿着那件白色西服吗?还是换了其他的服饰?不能见到她,樱不禁开始联想。
“其实我本来是不该来的。但我还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尽管这样很失礼。”
“没事。”
“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回老家去,两小时候的火车。”
“······”
“我就是来告别一下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病?”樱突然问。这个问题她思索了一晚上。
“······”门外有一段时间也没有声响,“······是晚期。”
听他这么一说,樱突然放下心来了。
“我弟弟是坠桥死的。他死在涩谷的天桥。”本田菊突然说,“但是昨晚。我没承认。”
“那······”
“我很感谢你。他活得太辛苦了。我感谢你没有救他。”门外的声音说。
“但,也不一定就是他······”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我们就当做是他本人吧——我来只是想问个问题,如果你有选择的机会,你想怎么死呢?”
我想死得像他那样美丽。
樱开始幻想,如果是自己从那桥上掉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不会像鸽子,而或许会像一只蝴蝶,也或许会像片叶子。
于是樱突然又想到叶子那个女人,想到她优美的脸和清冽的歌,想到她是如何义无反顾地爱上死亡。叶子是脸朝着天往下落的,穿着一件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
“再会。”
*
那之后樱再没见到本田菊,听说他回老家后不到一个月就离去了。但樱记得他,记得自己没来由的那次一见钟情,但这一见钟情却并不是冲着本田菊去的。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再会。”
菊花和樱花终不是一个时候开。本田菊可以做孤灯,但他不能做太阳。而二十七岁的樱曾想“我只需要一点儿光就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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