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硒老锣你们是真的爱了

自闭人士

【亲子分】异乡纪年(中)

(上)


异乡纪年——罗维诺·瓦尔加斯和他沙漠色的忧郁


第四章

 

伊丽莎白·贝什米特始终是我们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无须刻意了解她,因为她就在那里,谁要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询问,并且她无所不答。曾有人对于伊丽莎白的态度表示不相信,并对这位夫人的坦诚程度进行了测试——在测试之后,他不得不表示信服,并转身就对这位夫人崇拜不已。此人便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为人放肆大胆,不顾非议,轻佻中透着愤世嫉俗的嘲弄,沉默时却又令人肃然起敬。那日聚会上,他半是好奇半是刺探,想要了解伊丽莎白和她丈夫初吻的故事。

说实在的,在座又有谁不想听这样的韵事呢?只不过大庭广众公然谈及这种话题,不免令人面红耳赤。我也不例外。满座哗然,大家面面相觑,抱着复杂的心情支支吾吾,我听见好几个人嘟囔着“算了吧”,声音如蚊蝇细不可闻,显得十分没有说服力。

伊丽莎白并不关心我们的反应,而是把目光投向她丈夫。基尔伯特正忙着开啤酒瓶,注意到妻子的视线,便也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后来伊丽莎白向我解释,那表情是在说,有本事你就说啊,我反正不介意,你要是受不了不如换我来讲。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伊丽莎白高傲地回视他,结束了这番暗地的较量。她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立即都闭上了嘴。有几个女人露出惶急的表情,小声劝阻,伊丽莎白只是对她们微笑,这微笑安抚了她们的情绪,于是她们也不再做声。

贝什米特夫妇是青梅竹马,看着对方穿尿布长大。双方的父亲在同一所私立小学教书,也曾想过要为孩子定下娃娃亲,当然这个想法仅存于酒桌的玩笑里,他们并不强求。不过终是殊途同归。他们从互相推推搡搡打打闹闹为了一颗糖果不理不睬,到目光触碰间彼此心照不宣地别过头去,再到牵着对方的手像他们的父母曾经那样从红毯上走过,也不过才花了二十二年。伊丽莎白的话说,“因为一直相伴,所以时间总是那么短。但为什么那么多人相处得越久,却越只能感到厌倦呢?

他们在人生前十五年一直保持纯洁的友谊,周围有人深陷相思,有人坠入爱河,他们周旋其中,好像恋爱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平和相处,一如当年打打闹闹的孩提时代。女孩子的心思总更敏感一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她有种模模糊糊却确凿无疑的预感,觉得某些事总会顺理成章地发生。她的感觉不错。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凉风吹过,她和她的男孩坐在草坪上看星星。她絮絮叨叨说着闲话,基尔伯特一反往常,没有嘲笑她,而是在一旁沉默不语。她说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对牛弹琴。

“喂喂,你在听吗?”

 “老爹和我说,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的。”基尔伯特突兀道。

伊丽莎白摸不着头脑:“你喜欢男人?”

基尔伯特不好意思似的别过头去:“不是说这个意思!老爹和我说,如果不喜欢男人,那就到了和女人谈恋爱的年纪了!”

伊丽莎白:“嘘——”

基尔伯特毛了:“你笑什么!”

伊丽莎白不说话,开始吹一支口哨。夜空清浅,这支歌显得格外清脆。她顺势躺在地上,心情愉悦。基尔伯特是先说出口的那个,她这样想,我揪住他的小尾巴了,我可以以此嘲笑他一整年。

于是她转过身,想要调侃一下这个可怜的家伙。但基尔伯特突然凑上前来了。

 

他们之间有无数事情可以说,远远不止我能描述的这些,这与我神往却无法得到的爱情如此相似。我没有青梅竹马,也没有人对我敞开胸怀,听到他们的故事仿佛可以弥补我未竟的遗憾。我曾打趣问过伊丽莎白。

我问:“这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你怎么偏偏就跟了他呢?”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就是偏偏跟着了呗。”

然后她抬起美丽的头颅,扬起她好看的眉:“安东尼奥呀,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他呢,还是他配不上我?”

伊丽莎白喜爱主持沙龙,人尽皆知。可以说,没有伊丽莎白的宴会,也就没有我们这个圈子。她没有很多钱,酒水食物都得靠我们自己准备,但我们还是很愿意去。正如伊丽莎白直言不讳所言:“毕竟上层社会的活动习俗从来与我们无关。”

她说得不错,我们出身都是平民或异乡人的出身。琼斯家或许是有些资本,但大多数名流从来瞧不起经商的家族,他们自诩是高贵传统的继承者,而琼斯家“或许有财产,但没有血统”。纽约上层社会与我们无关,同时,这个上层社会特有的迂腐和束缚也与我们无关。生活在其中的人容易被条条框框蒙蔽双眼,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毫不谦虚地说——自己比他们超前。

后来,贝什米特家的聚会就和琼斯家的合并了,因为基尔伯特曾做过琼斯家的写作老师,尽管我看不出马修和阿尔弗雷德的书信里有任何贝什米特的影子。老琼斯对这位年少有为的青年评论家心存感激,同时也真心钦佩伊丽莎白夫人。他们两家早已好得如胶似漆。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是这个社交圈的宠儿,他有机遇,也有话语权。这点我和罗维诺还得感谢他。因为在某次聚会时他无意提起我们两个。于是伊丽莎白快活地说:“为什么不请你那两位朋友一起来呢?”我和罗维诺因此被引荐加入他们的团体。

比起我,罗维诺更能赢得大家的欢迎和帮助,这点我从接到邀请的那一刻就确定无疑。因为他和弗朗西斯有那么多相似之处,这足以使他成为第二个焦点。他在厨艺,音乐和文学的理解都有独到之处,而与弗朗西斯也有很大不同。他们的讨论从格林尼治破旧的小阁楼转移到琼斯家宽敞明亮的客厅,为众人所倾听,无疑也得到一种形式上的升华。

伊丽莎白是这么评价罗维诺的:一片充满了绿洲的沙漠。“你身上有那么多东西。罗维诺。”她说,“可貌似你没好好挖掘它们。”

罗维诺碾了碾脚尖,注视着皮鞋上的一角,然后抬起头来点了根烟卷:“挖掘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是画画的。”弗朗西斯解释道。

“唯独在这方面毫无天赋。”罗维诺立即自嘲。

那时我突然很想站起来为他辩护。罗维诺不是个没有天赋的人;为什么当时祖父请来的那群“鉴赏家”们说他没有天赋,他就真的没有了呢?他为什么能够如此泰然地直面别人的误解,还把这些话说得响当当?我当时这样想,那时候我毕竟还太年轻。我甚至还怀疑那些人说的话是罗维诺祖父预设好的台词,但罗维诺皱皱眉头打住了我的话。“他不会那样做。”罗维诺说,“绝对不会。”

他的态度,在那时被我理解为是自暴自弃,我不能理解,并在那晚回去后对他的言行大为光火。这简直可笑:罗维诺很冷静地点了一支烟,默默地听完我为他准备的一番关于他的辩护和解释。他的眼神一直钉在我身上,有绝望,有宽慰,还有悲哀。我不知道那些情感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他自己去的。但我宁愿相信那是冲着我——他在冷眼嘲讽一个自以为是者的自以为是的演讲,像看一场愚蠢可笑的好戏。这一时令我刺痛

我必须承认,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地和罗维诺相处。那是因为不知何时起,一种渴望被认同的感觉在我心底变得愈发强烈。我十分愿意听到罗维诺说“天呐,我也是这么想的”或是“安东尼奥,你是真的懂我”。我非常期待他能对我这么说,并把那样的话视为我求之不得的最高荣耀。每当罗维诺对我的观点表示一丁点认可,(事实上他很少对人表示认可,毕竟天下人皆大不相同)我就会感到亢奋,狂喜的洪流将我淹没致死。于是我在心底呐喊着:亲爱的瓦尔加斯先生,请让我多死几次吧。

为此我小心翼翼,我只在他面前发表他能接受的观点,其余的话我都默默地吞进肚子里。这过于卑微,说我在谨慎地从精神上讨好他也不为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安东尼奥,可怜而病态的占有欲。”弗朗西斯评论道,“不过我能理解,我也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还不相信哥哥我吗?”)

不过毋庸置疑,罗维诺从这些社交活动中收获了极多。伊丽莎白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既然罗维诺说他不擅长绘画,那么不论他是否真的如此,她便在他面前对此只字不提,而把重点放在其他地方。(她实在比我高明!)譬如,每当罗维诺走进房间的时候,伊丽莎白便会快活地说:“嘿,罗德,为什么不来一首呢?”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是他们的钢琴师朋友。于是这个严谨谦和的人就会遵循贝什米特夫人的指示(她是我们的领导者!)弹奏起来。罗维诺对此颇有兴趣,他喜爱音乐,且偏爱巴洛克时期的曲子,尤其是那不勒斯的咏叹调。这时他便坐在沙发上认真聆听。罗德里赫对任何人都不温不火,礼貌生疏,和他交流就好像中间隔了一层膜;但音乐是不会说谎的,我们从他的音乐听懂他想说的话,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

某次伊丽莎白号称要“充分利用客人的多样性”,并号召大家都带自己的家乡菜来席上。那次罗维诺和弗朗西斯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赞不绝口。伊丽莎白说:“我们应该投票来决定他们谁做得更好。”基尔伯特则在一旁抗议:“我建议,投票取消。”基尔伯特的意见获得全票通过,那是贝什米特先生在社交领域唯一一次胜了妻子一筹。就连他们的厨娘都惊叹地说:“我觉得我就要失业了!”

大家其乐融融,阿尔弗雷德往嘴里大口地塞着东西,马修则善意地提醒兄弟吃相不要太难看,而他的声音被湮没在贝什米特夫妇的笑声里。弗朗西斯善意地提出一个话题,便立即引起大家的热烈讨论,那时候他便会故作深沉地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请我们的瓦尔加斯先生发表一下高见呢?”

 

过了一段时间,弗朗西斯突然提出一个主意:因为每次聚会的时候,看守宅门,里外协调等各种繁杂的事务,总是把琼斯家的管家弄的疲惫不堪,所以弗朗西斯请求让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同参与聚会。大家都非常欢迎。

要说纽约城不属于上层社会的未婚姑娘,那每个姑娘心里都会装着一个相同的心上人,在她们看来,做琼斯家的夫人还不及做琼斯家的管家夫人令人倍感荣耀。哪个姑娘要是能把柯克兰这个姓氏加在自己的名字后面,那她就是全城最幸福的女人。对于那种明知道追求不到却还保存幻想的姑娘们,谈论柯克兰先生是最令人脸红心跳心驰神往的活动。她们在背后亲切地呼唤他为“亚瑟”,并把它作为世界上最为美妙的词语加以咀嚼。每当我在纽约午后的大街上游走,总能听到背后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议论。

“昨天,我看见亚瑟往右边的那栋房子走去了!”

“什么?那不是一群女人合租的房子吗?!”

“你们懂什么,他表妹住在那里,他当然得去看看!”

“哦!当然。听说他还有个弟弟,但是在爱丁堡······”

我不必费心就能举出诸多案例,证明亚瑟·柯克兰多么令所有芳龄少女为之倾倒;我虽与他关系不佳,却从未否定他的人格魅力。那种唯独他才有的气质确实不难令人着迷。

弗朗西斯对柯克兰有很强的好奇心,随着逐步接触,好奇心转变为旺盛的交流欲——这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弗朗西斯也从不否认,他甚至有一次公开的承认“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然后他转头,看着柯克兰,等待对方的反应。柯克兰冷笑一声,随即咧开了嘴。“恭敬不如从命。”他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不介意和你多接触接触?”然后令众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扭打起来。

这是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难得的趣事。他们两人平日的拌嘴和争论早就是众人无比期待的看点。它的吸引力在于:两人不是没事互相闹着玩,也不是为了博取注意而刻意争吵,而是一本正经的讨论——真是奇怪,不论关于什么问题,他们的观点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而这一点却总恰是最敏感最引人争议的一点。他们各自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对于弗朗西斯和亚瑟的花式争论里,我似乎总是站在弗朗西斯这边。原因很难论述,大概是由于日常接触的邻居关系,我对这个法国人有种亲切感——对了,国籍,国籍也是他博得我好感的另一个重要方面。而柯克兰,他似乎对我一直就不是很友好,所以我平日尽量忽略他,能避免就不和他交流。

柯克兰家族世世代代做琼斯的管家,这使得他的骨子里生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感和奴役感,在比大部分人都高高在上的同时,“下人”这个始终无法逾越的身份桎梏又牢牢地锁住了他。为了这份脆弱的傲慢,他不得不尽量收敛自己原本的性格,生怕稍有不慎就会破露。令人感到好笑的是,这样冷淡的态度反而赢得了无数姑娘的心,她们大概把这当作一种男性魅力;可是她们不知道,这份孤傲,柯克兰本人一点也不想要。一个不懂他的人,就没有资格去爱他;而一个懂他的人,就不会选择去爱他——你何必徒增他的不幸!

无时无刻,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说,就这样吧,你的出身如此,你的使命如此,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皆是如此,你命该这样做下去;但他的天性在和这个声音打架,它说,男人——如果我还能这样称呼你的话——站起来吧!大胆地离开这个受人奴役的囚牢——别忘了你那盎格鲁-撒克逊的祖先,从降临世间就从不向任何人低头!

他在泥潭里挣扎着,没有人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曾打开他心门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阿尔弗雷德,另一个是弗朗西斯。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时,他就是琼斯的新管家,负责整个家里里外外的事务,那时阿尔弗雷德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因此什么都可以告诉他:柯克兰看着尚且幼小的阿尔弗雷德纯真的脸,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曾经;另一个人是弗朗西斯,这个人有些古怪,他用似激将又似鼓励的方式,总是恰到好处地把自己内心的想法都诱导出来了,这手段真是高明,但柯克兰就是无法抗拒,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气血上头。他也对弗朗西斯咬牙切齿,但是他就是无法控制与对方争吵,好像这种日常的冲突,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但与亚瑟·柯克兰关系最好的却是罗维诺。他的行为比柯克兰超前,他已经为柯克兰亲身示范,脱离家族的重任去追寻自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后果。或许这个范例不如柯克兰想得成功,但至少有参考价值。我不知道当时罗维诺离开家前,有没有在大宅的露台上,对着清酒和月光彻夜不眠?那时候的酒苦涩,月冷漠,整个夜晚都充满折磨。然而他挺过来了,挺过内心重重的拷问——于是一个崭新的罗维诺·瓦尔加斯浴火重生,展现在世人面前。他令我沉迷。

时至如今回忆往事,我已经不会遮掩自己对他的迷恋。譬如某次,我看到柯克兰和他正坐在一起,密切地交谈着什么。嫉妒霎时间席卷了我,我甚至有些敌意地望着柯克兰,寻思他为什么可以和罗维诺如此亲密地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是不是有我?但我没有多想,如果再多想,那就变成一个单调乏味的苦恋故事了。我充分克制了自己的感情,那样的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出现。

柯克兰对于我的态度不是很好,其原因非常奇怪,我至今捉摸不透。也或许是柯克兰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就会显现出对不亲近的人古怪态度。这一点我已经多次领教了。

我自认为是个温和的人,但他总觉得我随波逐流,因此常常指责我:

“费尔南德斯,别总摆出一副温顺的态度,拿出你的观点来!怎么,你不敢?这一点你就是不如瓦尔加斯,你总是一副中立的态度,毫无特点。”

他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批判!

 

 

第五章

 

某天晚上伊丽莎白提议举行鸡尾酒聚会。

“我们只喝酒,聊天,不谈那些高深的问题。”她说。大家一致赞同。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不少。基尔伯特干脆举起酒瓶当作话筒,跳上客厅的餐桌上唱起歌来。我和弗朗西斯第一百次或一千次碰杯,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我已经在醉和不醉的边缘。

意识到大家都不能坚持下去,贝什米特夫人也就不再挽留(我从没发现她酒量居然如此之好!!)她派车夫送我们三人回去。弗朗西斯晃晃悠悠地上了楼,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在阁楼咯吱作响的楼梯上找到他,他睡得正酣,嘴里念叨些有的没的,我费了好些劲才把他叫醒。

那晚,我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还是罗维诺帮我从我的口袋里掏了出来。透过酒精的滤镜,我在夜灯下看见他的侧影,热血上头,一瞬间将耳根洗劫得通红。我喜欢他!虽然此时并不是借酒抒情的绝佳时刻,但当时我哪里管得了这些呢?

罗维诺推门欲入,我横在他的面前。有什么很奇妙的东西从我的心口处划过。我问他:

“罗维诺。比较我和柯克兰,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皱了皱眉,没有强行闯入。

“你说什么?”

“我问你,罗维诺,我和柯克兰,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歪头看着我。我突然头痛欲裂,恨不得逃离这一切。他没有说话,周围陷入静默。这静默更加剧了我的不适,我有点恐慌,感觉自己突然间清醒了。于是立即侧身让他进去。

我冲进盥洗室,用冷水狠狠冲了一把澡,又洗了三四遍脸。与此同时,我的大脑逐渐恢复清明,开始缓慢消化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清醒了,整个神经系统异常清明。当我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辗转反侧。当琼斯先生把这栋小房子租给我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在这舒适无比的环境里无法入梦吧!我什么也没想,却好像想了很多,罗维诺,爱情,理想,安东尼奥,格林尼治,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在我的脑海里打转,以英语,西班牙语和我仅会的一点点法语单词在我眼前反复出现,然后被打散成一个个字母,在我的脑海里重组。这令人无法形容的甜蜜的忧伤啊!我熬到大概夜里两点钟,窗帘严密得一点儿风也透不进来,给室内平添了几分燥热。

就在这时,我的门被敲响了。我很诧异,罗维诺竟然还没睡?我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比我们回家时还要强百倍。这不是聚会上的葡萄酒,这是我几个月前买来存着没喝的白兰地。

我心头大骇,再定睛一看,罗维诺已经完全醉了,摇晃不稳。

“罗维诺?”我喊他的名字,想试试他的反应。但出我预料的是,他突然扑上来吻我。

一瞬间,我大脑空白。罗维诺在吻我,罗维诺在吻我······我编造不出任何其他的字句,只有那么几个单词在我大脑里回荡。我甚至没有立即本能的推开他。过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把几乎缠在我身上的他拽下来。

“罗维诺。你不太清醒了。你需要休息。”我自己也在故作镇静。

“不,我没有。”他回答道。

“那,你回到你的房间,看一会儿书怎么样?”

“我不要,我要呆在自己想呆的地方。”

“好吧。那你想到哪里去呢?”

“我要在这里。”

他突然有些粗鲁地扯开我,趴在我的床上,张开四肢,像八爪鱼一样霸占了我床上所有的地盘。

“罗维诺。”我劝他,“你该回去睡觉了。”

“我不要。”他把我的被子蒙在头上,“我不要睡觉。”

罗维诺任性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霸道专横,蛮不讲理,我和他说也不是,哄也不是,还不敢说什么重话。我坐在床边好心让他回去睡觉,可他根本不听我的。

“好吧,罗维诺。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着我不说话。

 

罗维诺的身体哪里都淡薄;冷漠,苍白,就好像在冰牛奶里洗过了一样。窗外的月光不见得比他清凉,而在窗帘之内,在我的世界里,他就是我的月亮,他是我幻想里的塞勒涅,负责在黑暗里给我提供光。我就顺着我亲爱的光的痕迹,顺着他身体的痕迹,一点一点探索过去。他瘦削的脊背像刀刃似的,光滑而锋利,好像不小心一用力,就会划破我的手。

真奇怪,尽管是这样,他却让我感觉柔软得可怕。我在他的身体上游弋,在他收紧的小腹上轻吻,那里光滑平坦,我漫无目的地想着,这里永远不可能有一个小生命诞生了,男人不可能孕育生命。但不为何,我突然感到很遗憾。我想起我们曾有的那些对话:

“安东尼奥,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那她会怎么样?”

“她会为那人生下孩子。”

“那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一个人呢?”

“那他也会认真去爱那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那……如果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呢?”

“……那他就会吻他。”

想到这里,我感到思维突然被打通了。我去吻他酒香的唇。他搂住我的脖子。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含含糊糊地说。

“或许。”

我俯视着他,但丝毫没有产生居高临下的感觉。相反,我觉得我是被他引导着走的,正是他的身体和灵魂,引导我去将要到的地方。他是一条河流,在其中漂荡的小船是我。我因他而生,随他沉浮。我不会征服他,征服是一种罪过。我只能细细品味,他的身体是我不曾体味过的阆苑,他的喘息是久违的歌。狂乱的夜啊!我心甘情愿为之沉沦。

次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我身旁。但我知道他不会离开。

我闭着眼,突然想起伊丽莎白曾给我讲过的故事。那时候二十多岁的姑娘已经去过几次单身派对,平日要好的女伴接二连三地结婚。父亲几次劝她,可她总觉得还不到时候。她和基尔伯特坐在老房子的屋顶上,看着远方的烟囱冒出烟来。基尔伯特突兀地说了一句:

“我觉得我到了结婚的时候了。”

伊丽莎白心里一动。

她忽然想:是时候了。

“嗯”,她没头没脑地说,“我觉得我也该结婚了。”

于是一年后的同一天,尼可拉斯·贝什米特就在那座老房子的屋檐下呱呱坠地。

这些想法都莫名其妙,和我此时的境地没什么关系,但我就是想起它,我就是喜欢它。我就是羡慕他们平凡到不起眼只有两个人珍重的爱情。

我睁开眼睛,窗帘已经被拉开了,强光刺激出的眼泪一下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见罗维诺正坐在床沿,他身上什么也没穿。我傻傻地看着他的裸体,突然觉得其实那种病态的白皙也是一种美,刺目的美,就好像月光消融在阳光里。我突然想起伊丽莎白的形容。他是一片充满绿洲的沙漠,在探索之前没人能觉察到他的生机。

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昨天你问我的问题,你觉得我的回答如何?”

“我不知道。”我下意识地回答。却死死盯着他落在地上的领带。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答案,这点我昨晚就应该认识到了。我真傻,居然怀疑这个!

 

 

TBC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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